***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56291 *** Title: 老殘遊記續集 Title: lao-can-you-ji-xu-pian Author: 劉鶚 Author: e liu Copyright/publication year: 1907 老殘遊記續集/自序 人生如夢耳。人生果如夢乎?抑或蒙叟之寓言乎,吾不能知。趨而質諸蜉蝣子, 蜉蝣子不能決。趨而質諸靈椿子,靈椿子亦不能決。還而叩之昭明。 昭明曰:「昨日之我如是,今日之我復如是。觀我之室,一榻,一几,一席, 一燈,一硯,一筆,一紙。昨日之榻、几、席、燈、硯、筆。紙若是, 今日之榻、几、席、燈、硯、筆、紙仍若是。固明明有我,並有此一榻, 一几,一席,一燈,一硯,一筆,一紙亡。非若夢為烏而厲乎天。」 然則人生如夢,固蒙叟之寓言也夫!吾不敢決,又以質諸杳冥。 杳冥曰:「子昨日何為者?」對曰:「晨起洒掃,午餐而夕寐,彈琴讀書, 晤對良朋,如是而已。」杏冥曰:「前月此日,子何為者?」吾略舉以對。 又問:「去年此月此日,子何為??」「強憶其略,遺忘過半矣。」 「十年前之此月此日,子何為者?」則茫茫然矣。推之二十年前,三謂之如夢, 蒙更豈欺我哉? 夫夢之情境,雖已為幻為虛,不可復得,而敘述夢中情境之我,固儼然其猶在也。 若百年後之我,且不知其歸於何所,雖有此如夢之百年之情境, 更無敘述此情境之我而敘述之矣。是以人生百年,比之於夢,猶覺百年更處於夢也! 嗚呼!以此更虛於夢之百年,而必欲孜孜然,斤斤然,駸駸然,狺狺然,何為也哉? 雖然前此五十年間之日月,固無法使之暫留,而其五十年間,可驚,可喜,可歌, 可泣之事業,固歷劫而不可以忘者也。夫此如夢五十年間可驚,可喜,可歌, 可泣之事,既不能忘,而此五十年間之夢,亦未嘗不有可驚,可喜,可歌, 可泣之事,亦同此而不忘也。同此而不忘,世間於是乎有《老殘遊記續集》。 鴻都百煉生自序 老殘遊記續集/第01回 話說老殘在齊河縣店中,遇?德慧生攜眷回揚州去, 他便雇了長車,結伴一同起身。 當日清早,過了黃河,眷口用小轎搭過去,車馬經從冰上扯過去。 過了河不向東南往濟南府那條路走, 一直向正南奔墊台而行。到了午牌時分, 已到墊台。打過了尖,晚間遂到泰安府南門外下了店。 因德慧生的夫人要上泰山燒香, 說明停車一日,故晚間各事自覺格外消停了。 卻說德慧生名修福,原是個漢軍旗人,祖上姓樂, 就是那燕國大將樂毅的後人。 在明朝萬曆未年,看?朝政日衰,知道難期振作, 就搬到山海關外錦州府去住家。 崇幀年間,隨從太祖入關,大有功勞,就賞了他個漢軍旗籍。 從此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里去, 單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。 這德慧生的父親,因做揚州府知府,在任上病故的, 所以家眷就在揚州買了花園, 蓋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。德慧生二十多歲上中進土, 點了翰林院庶吉士,因書法不甚精, 朝考散館散了一個吏部主事,在京供職。 當日在揚州與老殘會過幾面,彼此甚為投契; 今日無意碰?,同住在一個店裡,你想他們這朋友之樂,盡有不言而喻了。 老殘問德慧生道:「你昨日說明年東北恐有兵事, 是從那裡看出來的?」慧生道: 「我在一個朋友座中,見張東三省輿地圖, 非常精細,連村莊地名俱有。至於山川險隘, 尤為詳盡。圖未有『陸軍文庫』四字。你想日本人練陸軍, 把東三省地圖當作功課,其用心可想而知了!我把這話告知朝貴, 誰想朝貴不但毫不驚慌,還要說: 『日本一個小國,他能怎樣?』大敵當前,全無準備,取敗之道, 不待智者而決矣。 況聞有人善望氣者云:『東北殺氣甚重,恐非小小兵戈蠢動呢!』」 老殘點頭會意。 慧生問道:「你昨日說的那青龍子,是個何等樣人?」老殘道:「聽說是周耳先生的學生。 這周耳先生號柱史,原是個隱君子,住在西嶽華山裡頭人跡不到的地方。學生甚多。 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間來。凡學他的人,往往轉相傳授,其中誤會意旨的地方,不計其數。 惟這青龍子等兄弟數人,是親炙周耳先生的,所以與眾不同。我曾經與黃龍子盤桓多日, 故能得其梗概。」慧生道:「我也久聞他們的大名。據說決非尋常鍊氣士的溪徑, 學問都極淵博的;也不拘拘專言道教,於儒教、佛教,亦都精通。但有一事,我不甚懂, 以他們這種高人,何以取名又同江湖木士一樣呢?」既有了青龍子、黃龍子, 一定又有白龍子、黑龍子、赤龍子了。這等道號實屬討厭。」 老殘道:「你說得甚是,我也是這麼想。當初曾經問過黃龍子,他說道:『你說我名字俗, 我也知道俗,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雅,雅有怎麼好處?盧杞、秦檜名字並不俗 ;張獻忠、 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,「獻忠」二字可稱純臣,「自成」二字可配聖賢。 然則可能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?老子《道德經》說:「世人皆有有, 我獨愚且鄙。」 鄙還不俗嗎?所以我輩大半愚鄙,不像你們名士,把個「俗」字當做毒藥, 把個「雅」字當做珍寶。 推到極處,不過想藉此討人家的尊敬。要知這個念頭,倒比我們的名字, 實在俗得多呢。 我們當日,原不是拿這個當名字用。因為我是己巳年生的,看龍子是乙巳年生的, 赤龍子是丁巳年生的, 當年朋友隨便呼喚?頑兒,不知不覺日子久了,人家也這麼呼喚。 難道好不答應人家麼?譬如你叫老殘, 有這麼一個老年的殘廢人,有什麼可貴?又有什麼雅致處?只不過也是被人叫開了, 隨便答應罷了。 怕不是呼牛應牛,呼馬應馬的道理嗎?』」德慧生道:「這話也實在說得有理。 佛經說人不可以?相, 我們總算?了雅相,是要輸他一籌哩?」 慧生道:「人說他們有前知,你曾問過他沒有?」老殘道: 「我也問過他的。他說叫做有也可, 叫做沒有也可。你看儒教說『至誠之道,可以前知』,是不錯的。所以叫做有也可。 若像起課先生, 瑣屑小事,言之鑿鑿,應驗的原也不少,也是那隻叫做術數小道,君子不屑言。 邵堯夫人頗聰明, 學問也極好,只是好說術數小道,所以就讓朱晦庵越過去的遠了。 這叫做謂之沒有也可。」 德慧生道:「你與黃龍子相處多日,曾問天堂地獄究竟有沒有呢? 還是佛經上造的謠言呢?」老殘道: 「我問過的。此事說來真正可笑了。那日我問他的時候,他說: 『我先問你,有人說你有個眼睛可以辨五色, 耳朵可以辨五聲,鼻能審氣息,舌能別滋味,又有前後二陰, 前陰可以撤溺,後陰可以放糞。此話確不確呢?』 我說:『這是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,何用問呢?』他說: 『然則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?你何以能教聾子能辨五聲呢?』 我說:『那可沒有法子。』他就說:『天堂地獄的道理,同此一樣。 天堂如耳目之效靈, 地獄如二陰之出穢,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,萬無一毫疑惑的。 只是人心為物慾所蔽,失其靈明, 如聾盲之不辨聲色,非其本性使然,若有虛心靜氣的人,自然也會看見的。 只是你目下要我給個憑據與你。 讓你相信,譬如拿了一幅吳道子的畫給瞎子看,要他深信真是吳道子畫的, 雖聖人也沒這個本領。你若要想看見, 只要虛心靜氣,日子久了,自然有看見的一天。』我又問: 『怎樣便可以看見?』他說:『我已對你講過, 只要虛心靜氣,總有看見的一天。你此刻?急,有什麼法子呢?慢慢的等?罷。』」 德慧生笑道:「等你看見的時候, 務必告訴我知道。」老殘也笑道:「恐怕未必有這一天。」 兩人談得高興,不知不覺,已是三更時分。同說道: 「明日還要起早,我們睡罷。」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, 老殘住的是東上房,與齊河縣一樣的格式。各自回房安息。 次日黎明,女眷先起梳頭洗臉。雇了五肩山轎。泰安的轎子像個圈椅一樣, 就是沒有四條腿。底下一塊板子, 用四根繩子吊?,當個腳踏子。短短的兩根轎槓, 槓頭上拴一根挺厚挺寬的皮條, 比那轎車上駕騾子的皮條稍為軟和些。轎夫前後兩名, 後頭的一名先趲到皮條底下,將轎子抬起一頭來, 人好坐上去,然後前頭的一個轎夫再趲進皮條去, 這轎子就抬起來了。當時兩個女眷,一個老媽子, 坐了三乘山轎前走,德慧生同老殘坐了兩乘山橋,後面跟?。 迸了城,先到岳廟裡燒香。廟裡正殿九間,相傳明朝蓋的階侯, 同北京皇宮是一樣的。德夫人帶? 環翠正殿上燒過了香,走?看看正殿四面牆上畫的古畫。 因為殿深了,所以殿里的光,總不大十分夠, 牆上的畫年代也很多,所以看不清楚。不過是些花里胡紹的人物便了。 小道士走過來,向德夫人:「請到西院裡用茶;還有塊溫涼玉, 是這廟裡的鎮山之寶,請過去看看。」 德夫人說:「好。只是耽擱時候大多了,恐怕趕不回來。」環翠道: 「聽說上山四十五里地哩!來回九十里, 現在天光又短,一霎就黑天,還是早點走罷!」 老殘說:「依我看來,泰山是五嶽之一,既然來到此地,索興痛痛快快的逛一下子。 今日上山,聽說南天門裡有個天街, 兩邊都是香鋪,總可以住人的。」小道士說:「香鋪是有的,他們都預備乾淨被褥, 上山的客人在那兒住的多?呢, 老爺太太們今兒盡可以不下山,明天回來,消停得多,還可以到日觀峰去看出太陽。」 德慧生道:「這也不錯。我們今日竟拿定主意, 不下山罷。」德夫人道:「使也使得。只是香鋪子裡被褥,什麼人都蓋, 骯髒得了不得,怎麼蓋呢?若不下山,除非取自己行李去, 我們又沒有帶家人來,叫誰去取呢?」老殘道:「可以寫個紙條兒, 叫道士?個人送到店裡,叫你的管家僱人送上山去,有何不可?」 慧生道:「可以不必。橫豎我們都有皮斗篷在小轎上,到了夜裡披?皮斗篷, 歪一歪就算了。誰正當真睡嗎?」德夫人道: 「這也使得。只是我瞧鐵二叔他們二位,都沒有皮斗篷,便怎麼好?」 老殘笑道:「這可多慮了!我們走江湖的人, 比不得你們做官的,我們那兒都可以混。不要說他山上有被褥,就是沒被褥,我們也混得過去。」 慧生說:「好,好! 我們就去看溫涼玉去罷。」 說?就隨了小道士走到西院,老道士迎接出來,深深施了一禮,備人回了一禮。 走進堂屋,看見收拾得甚為乾淨。 道士端出茶盒,無非是桂圓、栗子、玉帶糕之類。大家吃了茶,要看溫涼王。 道士引到裡間,一個半桌上放?,還有個錦幅子蓋? ,道士將錦幅揭開,原來是一塊青玉,有三尺多長,六七寸寬,一寸多厚, 上半截深青,下半截淡青。道士說: 「您用手摸摸看,上半多凍扎手,下半截一點不涼,彷彿有點溫溫的似的, 上古傳下來是我們小廟裡鎮山之寶。」 德夫人同環翠都摸了,詫異的很。老殘笑道:「這個溫涼玉,我也會做。」 大家都怪問道:「怎麼、這是做出來假的嗎?」 老殘道:「假卻不假,只是塊帶半埃的玉,上半截是玉,所以甚涼;下半截是璞,所以不涼。」 德慧生連連點頭說:「不錯,不錯。」 稍坐了一刻,給了道人的香錢,道士道了謝,又引到東院去看漢柏。有幾棵兩人合抱的大柏樹, 狀貌甚是奇古,旁邊有塊小小石碣, 上刻「漢柏」兩個大字,諸人看過走回正殿,前面二門裡邊山轎俱已在此伺候。 老殘忽抬頭,看見西廊有塊破石片嵌在壁上,心知必是一個古碣,問那道士說: 「西廊下那塊破石片是什麼古碑?」道士回說: 「就是秦碣,俗名喚做『泰山十字』。此地有拓片賣,老爺們要不要?」慧生道: 「早已有過的了。」老殘笑道: 「我還有廿九字呢!」道士說:「那可就寶貴的了不得了。」 說?,各人上了轎,看看搭連里的表已經十點過了。轎子抬?出了北門,斜插?向西北走; 不到半里多路,道旁有大石碑一塊立? ,刻了六個大字:「孔子登泰山處。」慧生指與老殘看, 彼此相視而笑,此地已是泰山跟腳, 從此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。 老殘在轎子上,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圓陀陀的山,山上有個大廟,四畫樹木甚多, 知道必是個有名的所在。便問轎夫道: 「你瞧城西南那個有廟的山,你總知道叫什麼名字罷?」轎夫回道:「那叫蒿里山, 山上是閻羅王廟。山下有金橋、銀橋、 奈河橋,人死了都要走這裡過的,所以人活?的時候多燒幾回香,死後占大便宜呢!」 老殘詼諧道:「多燒幾回香,譬如多請幾回客, 閻王爺也是人做的,難道不講交情嗎?」轎夫道:「你老真明白,說的一點不錯。」 這時已到真山腳,路漸灣曲,兩邊都是山了。走有點把鐘的時候,到了一座廟宇, 轎子在門口歇下。轎夫說: 「此地是斗姥宮,裡邊全是姑子,太太們在這裡吃飯很便當的。但凡上等客官, 上山都是在這廟裡吃飯。」德夫人說:「既是姑子廟,我們就在這裡歇歇罷。」 又問轎夫:「前面沒有賣飯的店嗎?」轎夫說:「老爺太太們都是在這裡吃, 前面有飯篷子,只賣大餅鹹菜,沒有別的,也沒地方坐,都是蹲?吃,那是俺們吃飯的地方。」 慧生說:「也好,我們且進去再說。」 走進客堂,地方卻極乾淨。有兩個老姑子接出來,一個約五六十歲,一個四十多歲。 大家坐下談了幾句,老姑子問:「大太們還沒有用過飯罷?」德夫人說: 「是的。一清早出來的,還沒吃飯呢。」老姑子說:「我們小廟裡粗飯是常預備的, 但不知太太們上山燒香,是用葷菜是素萊?」德夫人道:「我們吃素吃葷,到也不拘, 只是他們爺們家恐怕素吃不來,還是吃葷罷。可別多備,吃不完可惜了的。」 老姑子說:「荒山小廟,要多也備不出來。」又問: 「太太們同老爺們是一桌吃兩桌吃呢?」德夫人道:「都是自家爺們, 一桌吃罷,可得勞駕快點。」老姑子問:「您今兒還下山嗎?恐來不及哩!」 德夫人說:「雖不下山,恐趕不上山可不好。」老姑子道:「不要緊的, 一霎就到山頂了。」 當這說話之時,那四十多歲的姑子,早已走開,此刻才回,向那老姑子耳邊咭咕了一陣, 老姑子又向四十多歲姑子耳邊咭咕了幾句,老姑子回頭便向德夫人道:「請南院裡坐罷。」 便叫四十多歲的姑子前邊引道,大家讓德夫人同環翠先行,德慧生隨後,老殘打末。 出了客堂的後門,向南拐灣,過了一個小穿堂,便到了南院,這院子朝南五間北屋甚大, 朝北卻是六間小南屋,穿堂東邊三間,西邊兩間。 那姑子引?德夫人出了穿堂,下了台階, 望東走到三間北屋跟前,看那北屋中間是六扇窗格,安了一個風門, 懸?大紅呢的夾板棉門帘。 兩邊兩間,卻是磚砌的窗台,台上一塊大玻璃,掩?素絹書畫玻璃擋子, 玻璃上面系兩扇紙窗,冰片梅的格子眼兒。當中三層台階,那姑子搶上那台階, 把板簾揭起,讓德夫人及諸人進內。 走進堂門,見是個兩明一暗的房子,東邊兩間敞?,正中設了一個小圓桌, 退光漆漆得的亮。圍?圓桌六把海梅八行書小椅子,正中靠牆設了一個窄窄的佛櫃, 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觀音像。走近佛櫃細看,原來是尊康熙五彩御窯魚籃觀音, 十分精緻。觀音的面貌,又美麗,又莊嚴,約有一尺五六寸高。 龕子前面放了一個宣德年制的香爐, 光彩奪目,從金子裡透出殊砂斑來。龕子上面牆上掛了六幅小屏, 是陳章侯畫的馬鳴、龍樹等六尊佛像。 佛櫃兩頭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經卷,再望東看,正東是一個月洞大玻璃窗,正中一塊玻璃, 足足有四尺見方,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兒,糊?高麗白紙。月洞窗下放了一張古紅木小方桌, 桌子左右兩張小椅子,椅子兩旁卻是一對多寶櫥,陳設各樣古玩。 圓洞窗兩旁掛了一副對聯,寫的是: 靚妝艷比蓮花色 雲幕香生貝葉經 上款題「靚雲道友法鑒」,下款寫「三山行腳僧醉筆」。屋中收拾得十分乾淨。 再看那玻璃窗外,正是一個山澗,澗里的水花喇花喇價流,帶?些亂冰,玎玲璫琅價響, 煞是好聽。又見對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樹,碧綠碧綠,襯?樹根下的積雪,比銀子還要白些, 真是好看。 德夫人一面看,一面讚歎,回頭笑向德慧生道:「我不同你回揚州了, 我就在這兒做姑子罷, 好不好?」慧生道:「很好,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得的。」德夫人道:「為什麼呢?」 慧生道:「稍停一會,你就知道了。」老殘說道:「您別貪看景致,您聞聞這屋裡的香, 恐怕你們旗門子裡雖闊,這香倒未必有呢!」德夫人當真用鼻子細細價嗅了會子,說: 「真是奇怪,又不是芸香、麝香,又不是檀香、降香、安息香,怎麼這們好聞呢?」 只見那兩個老姑子上前,打了一個稽首說:「老爺太大們請坐,恕老僧不陪, 叫他們孩子們過來伺候罷。」德夫人連稱:「請便,請便。」 老姑子出去後,德夫人道:「這種好地方給這姑子住,實在可惜!」老殘道: 「老姑子去了,小姑子就來了,但不知可是靚雲來?如果他來,可妙極了! 這人名聲很大,我也沒見過,很想見見。倘若沾大嫂的光,今兒得見靚雲, 我也算得有福了。」未知來者,可是靚雲,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2回 話說老殘把個靚雲說得甚為鄭重,不由德夫人聽得詫異,連環翠也聽得傻了, 說道:「這屋子想必就是靚雲的罷?」老殘道:「可不是呢,你不見那對子上落的款嗎?」 環翠把臉一紅,說:「我要認得對子上的款,敢是好了!」老殘道: 「你看這屋子好不好呢?」 環翠道:「這屋子要讓我住一天,死也甘心。」老殘道:「這個容易, 今兒我們大家上山,你不要去,讓你在這兒住一夜。明天山上下來再把你捎回店去, 你不算住了一天了嗎?」大家聽了都呵呵大笑。德夫人說: 「這地不要說他羨慕,連我都捨不得去哩!」 說?,只見門帘開處,進來了兩個人,一色打扮:穿?二藍摹木緞羊皮袍子, 玄色摹本皮坎肩,剃了小半個頭,梳作一個大辮子,搽粉點胭脂, 穿的是挖雲子鑲鞋。進門卻不打稽首,對?各人請了一個雙安。 看那個大些的,約有三十歲光景;二的有二十歲光景。大的長長鴨蛋臉兒, 模樣倒還不壞,就是臉上粉重些,大約有點煙色,要借這粉蓋下去的意思; 二的團團面孔,淡施脂粉,卻一臉的秀氣,眼睛也還有神。各人還禮已畢, 讓他們坐下,大家心中看去:大約第二個是靚雲,因為覺得他是靚雲, 便就越看越好看起來了。 只見大的問慧生道:「這位老爺貴姓是德罷?您是到那裡上任去嗎?」 慧生道:「我是送家眷回揚州,路過此地上山燒香,不是上任的官。」 他又問老殘道:「您是到那兒上任,還是有差使?」老殘道:「我一不上任, 二不當差,也是送家眷回揚州。」只見那二的說道:「您二位府上都是揚州嗎?」 慧生道:「都不是楊州人,都在揚州住家。」二的又道:「揚州是好地方, 六朝金粉,自古繁華。不知道隋堤楊柳現在還有沒有?」老殘道: 「早沒有了!世間那有一千幾百年的柳樹嗎?」二的又道: 「原是這個道理,不過我們山東人性拙,古人留下來的名跡都要點綴, 如果隋堤在我們山東,一定有人補種些楊柳,算一個風景。 譬如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,難道當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嗎? 不過既有這個名跡,總得種五棵松在那地方,好讓那遊玩的人看了; 也可以助點詩興;鄉下人看了,也多知道一件故事。」 大家聽得此話,都吃了一驚。老殘也自悔失言,心中暗想看此吐屬, 一定是靚雲無疑了。又聽他問道:「揚州本是名士的聚處, 像那『八怪』的人物,現在總還有罷?」慧生道:「前幾年還有幾個, 如詞章家的何蓮舫,書畫家的吳讓之,都還下得去,近來可就一掃光了!」 慧生又道:「請教法號,想必就是靚雲罷?」只見他答道:「不是, 不是。靚雲下鄉去了,我叫逸雲。」指那大的道:「他叫青雲。」 老殘插口問道:「靚云為什麼下鄉?幾時來?」逸雲道:「沒有日子來。 不但靚雲師弟不能來,恐怕連我這樣的乏人,只好下鄉去哩!」老殘忙問: 「到底什麼緣故?請你何妨直說呢。」只見逸雲眼圈兒一紅,停了一停說: 「這是我們的醜事,不便說,求老爺們不用問罷!」 當時只見外邊來了兩個人,一個安了六雙杯箸,一個人托?盤子, 取出八個菜碟,兩把酒壺,放在桌上。青雲立起身來說:「太太老爺們請坐罷。」 德慧生道:「怎樣坐呢?」德夫人道:「你們二位坐東邊,我們姐兒倆坐西邊, 我們對?這月洞窗兒,好看景致。下面兩個坐位,自然是他們倆的主位了。」 說完大家依次坐下,青雲持壺斟了一遍酒。逸雲道:「天氣寒,您多用一杯罷, 越往上走越冷哩!」德夫人說:「是的,當真我們喝一杯罷。」 大家舉杯替二雲道了謝,隨便喝了兩杯。德夫人惦記靚雲,向逸雲道: 「您才說靚云為什麼下鄉?咱娘兒們說說不要緊的。」逸雲嘆口氣道: 「您別笑話!我們這個廟是從前明就有的,歷年以來都是這樣。 您看我們這樣打扮,並不是像那倚門賣笑的娼妓,當初原為接待上山燒香的上客: 或是官,或是紳,大概全是讀書的人居多,所以我們從小全得讀書, 讀到半通就念經典,做功課,有官紳來陪?講講話,不討人嫌。 又因為尼姑的裝束頗犯人的忌諱,若是上任,或有甚喜事, 大概俗說看見尼姑不吉祥,所以我們三十歲以前全是這個裝束, 一過三十就全剃了頭了。雖說一樣的陪客,飲酒行令; 間或有喜歡風流的客,隨便詼諧兩句,也未嘗不可對答。 倘若停眠整宿的事情,卻說是犯?祖上的清規,不敢妄為的。」 德夫人道:「然則你們這廟裡人,個個都是處女身體到老的嗎?」 逸雲道:「也不盡然,老子說的好:『不見可欲,使心不亂。』 若是過路的客官,自然沒有相干的了。若本地紳衿,常來起坐的, 既能夾以詼諧,這其中就難說了!男女相愛,本是人情之正, 被情絲系縛,也是有的。但其中十個人里,一定總有一兩個守身如玉,始終不移的。」 德夫人道:「您說的也是,但是靚雲究竟為什麼下鄉呢?」 逸雲又嘆一口氣道:「近來風氣可大不然了,到是做買賣的生意人還顧點體面; 若官幕兩途,牛鬼蛇神,無所不有,比那下等還要粗暴些! 俺這靚雲師弟,今年才十五歲,模樣長得本好,人也聰明, 有說有笑,過往客官,沒有不喜歡他的。他又好修飾,您瞧他這屋子, 就可略見一斑了。前日,這裡泰安縣宋大老爺的少爺, 帶?兩位師爺來這裡吃飯,也是廟裡常有的事。誰知他同靚雲鬧的很不像話, 靚雲起初為他是本縣少爺,不敢得罪,只好忍耐?;到後來, 萬分難忍,就逃到北院去了。這少爺可就發了脾氣,大聲嚷道: 『今兒晚上如果靚雲不來陪我睡覺,明天一定來封廟門。』 老師父沒了法了,把兩師爺請出去,再三央求,每人送了他二十兩銀子, 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難星。昨兒下午,那個張師爺好意,特來送信說: 『你們不要執意,若不教靚雲陪少爺睡,廟門一定要封的。』 昨日我們勸了一晚上,他決不肯依,你們想想看罷,老師父聽了沒有法想, 哭了一夜,說:『不想幾百年的廟,在我手裡斷送掉了!』 今天早起才把靚雲送下鄉去,我明早也要走了。只留青雲、素雲、 紫雲三位師兄在此等候封門。」 說完,德夫人氣的搖頭,對慧生道:「怎麼外官這麼利害! 咱們在京里看御史們的摺子,總覺言過其實,若像這樣,還有天日嗎?」 慧生本已氣得臉上發白,說:「宋次安還是我鄉榜同年呢!怎麼沒家教到這步田地!」 這時外間又端進兩個小碗來,慧生說:「我不吃了。」向逸雲要了筆硯同信紙,說: 「我先寫封信去,明天當面見他,再為詳說。」 當時逸雲在佛櫃抽屜內取出紙筆,慧生寫過,說:「叫人立刻送去。 我們明天下山,還在你這裡吃飯。」重新人座。德夫人問:「信上怎樣寫法?」 慧生道: 「我只說今日在斗姥宮,風聞因得罪世兄,明日定來封門。弟明日下山, 仍須藉此地一飯, 因偕同女眷,他處不便。請緩封一日,俟弟與閣下面談後,再封何如? 鵠候玉音。」逸雲聽了 ,笑吟吟的提了酒壺滿斟了一遍酒,摘了青雲袖子一下,起身離座, 對德公夫婦請了兩個雙安, 說:「替斗姥娘娘謝您的恩惠。」青雲也跟?請了兩個雙安。德夫人慌忙道: 「說那兒話呢,還不定有用沒有用呢。」 二人坐下,青雲楞?個臉說道:「這信要不?勁,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。」逸雲道: 「傻小子,他敢得罪京官嗎?你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出家人,要算下賤到極處的, 可知那娼妓比我們還要下賤,可知那州縣老爺們比娟妓還要下賤!遇見馴良百姓, 他治死了還要抽筋剝皮,銼骨揚灰。遇見有權勢的人,他裝王八給人家踹在腳底下, 還要昂起頭來叫兩聲,說我唱個曲子您聽聽罷。他怕京官老爺們寫信給御史參他。 你瞧?罷!明天我們這廟門口,又該掛一條彩綢、兩個宮燈哩!」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。 說?,小碗大碗俱已上齊,催?拿飯吃了好上山。霎時飯已吃畢,二雲退出, 頃刻青雲捧了小妝檯進來,讓德夫人等勻粉。老姑子亦來道謝,為寫信到縣的事。 德慧生問;「山轎齊備了沒有?」青雲說:「齊備了。」於是大家仍從穿堂出去, 過客堂,到大門,看轎夫俱已上好了板;又見有人挑了一肩行李。 轎夫代說是客店裡家人接?信,叫送來的。慧生道:「你跟?轎子走罷。」 老姑子率領了青雲、紫雲、素雲三個小姑子,送到山門外邊,等轎子走出, 打了稽首送行,口稱:「明天請早點下山。」轎子次序仍然是德夫人第一, 環翠第二,慧生第三,老殘第四。 出了山門,向北而行,地甚平坦,約數十步始有石級數層而已。 行不甚遠,老殘在後,一少年穿庫灰搭連,布棉袍,青布坎肩, 頭上戴卞一頂新褐色氈帽,一個大辮子,漆黑漆黑拖在後邊, 辮穗子有一尺長,卻同環翠的轎子並行。後面雖看不見面貌, 那個雪白的頸項,卻是很顯豁的。老殘心裡詫異,山路上那有這種人? 留心再看,不但與環翠轎子並行,並且在那與環翠談心。山轎本來離地甚近, 走路的人比坐轎子的人,不過低一頭的光景,所以走?說話甚為便當。 又見那少年指手畫腳,一面指,一面說,又見環翠在轎子上也用手指? ,向那少年說話,彷彿像同他很熟似的。心中正在不解什麼緣故, 忽見前面德夫人也回頭用手向東指?,對那少年說話; 又見那少年趕走了幾步,到德夫人轎子眼前說了兩句, 見那轎子就漸漸走得慢了。老殘正在納悶,想不出這個少年是個何人, 見前面轎子已停,後面轎子也一齊放下。 慧生、老殘下轎,走上前去,見德夫人早已下轎,手攙?那少年,朝東望?說話呢。 老殘走到跟前,把那少年一看,不覺大笑,說道:「我當是誰,原來是你喲! 你怎麼不坐轎子,走了來嗎?快回去罷。」環翠道;「他師父說, 教他一直送我們上山呢,」老殘道:「那可使不得,幾十里地,跑得了嗎?」 只見逸雲笑說道:「俺們鄉下人,沒有別的能耐,跑路是會的。 這山上別說兩天一個來回,就一天兩個來回也累不?。」 德夫人向慧生、老殘道:「您見那山澗里一片紅嗎?剛才聽逸雲師兄說, 那就是經石峪,在一塊大磐石上,北齊人刻的一部《金剛經》。 我們下去瞧瞧好不好?」慧生說:「哪!」逸雲說:「下去不好走, 您走不慣,不如上這塊大石頭上,就都看見了。」 大家都走上那路東一塊大石上去,果然一行一行的字,都看得清清楚楚, 連那「我相人相眾生相」等字,都看得出來。德夫人問:「這經全嗎?」 逸雲說:「本來是全的,歷年被山水沖壞的不少,現在存的不過九百多字了。」 德夫人又問道:「那北邊有個亭子幹什麼的?」逸雲說:「那叫晾經亭, 彷彿說這一部經晾在這石頭上似的。」 說罷各人重複上矯,再往前行,不久到了柏樹洞。兩邊都是古柏交柯, 不見天日。這柏樹洞有五里長,再前是水流雲在橋了。橋上是一條大瀑布衝下來, 從橋下下山去。逸雲對眾人說:「若在夏天大雨之後,這水卻不從橋下過, 水從山上下來力量過大,徑射到橋外去;人從橋上走,就是從瀑布底下鑽過去, 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。」 說完,又往前行,見面前有「回馬嶺」三個字,山從此就險峻起來了。 再前,過二天門,過五大夫松,過百丈崖,到十八盤。在十八盤下, 仰看南天門,就如直上直下似的,又像從天上掛下一架石梯子似的。 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,轎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煙歇歇腳力。環翠向德夫人道: 「太太您怕不怕?」德夫人道:「怎麼不怕呢?您瞧那南天門的門樓子, 看?像一尺多高,你想這夠多麼遠,都是直上直下的路。倘若轎夫腳底下一滑, 我們就成了肉醬了?想做了肉餅子都不成。」逸雲笑道:「不怕的,有娘娘保佑, 這裡自古沒鬧過亂子,您放心罷。您不信,我走給您瞧。」說?放開步,如飛似的去了。 走得一半,只見逸雲不過有個三四歲小孩子大,看他轉過身來,面朝下看,兩隻手亂招。 德夫人大聲喊道:「小心?,別栽下來!」那裡聽得見呢?看他轉身,又望上去了。 這裡轎夫腳力已足,說:「太大們請上轎罷。」德夫人袖中取出塊花絹子, 來對環翠道:「我教你個好法子,你拿手絹子把眼上,死活存亡, 聽天由命去罷。」環翠說:「只好這樣。」當真也取塊帕子將眼遮上,聽他去了。 頃刻工夫已到南天門裡,聽見逸雲喊道:「德大太,到了平地啦, 您把手帕子去了罷!」德夫人等驚魂未定,並未聽見,直至到了元寶店門口停了轎。 逸雲來攙德夫人,替他把絹子除下。德夫人方立起身來,定了定神, 見兩頭都是平地,同街道一樣,方敢挪步。老殘也替環翠把絹子除下, 環翠回了一口氣說:「我沒摔下去罷!」老殘說: 「你要摔下去早死了!還會說話嗎?」兩人笑了笑,同進店去。 原來逸雲先到此地,分付店家將後房打掃乾淨,他復往南天門等候轎子, 所以德夫人來時,諸亭俱己齊備。這元寶店外面三間臨街, 有櫃檯發賣香燭元寶等件,裡邊三間專備香客住宿的。 各人進到裡間,先在堂屋坐下,店家婆送水來洗了臉。天時尚早, 一角斜陽,還未沉山。坐了片刻,挑行李的也到了。逸雲叫挑夫搬進堂屋內, 說:「你去罷。」逸雲問:「怎樣鋪法?」老殘說:「我同慧哥兩人住一同, 他們三人住一間,何如?」慧生說:「甚好。」就把老殘的行李放在東邊, 慧生的放在西邊。逸雲將東邊行李送過去,就來拿西邊行李。環翠說: 「我來·罷,不敢勞您駕。」其時逸雲已將行李提到西房打開,環翠幫?搬鋪蓋。 德夫人說:「怎好要你們動手,我來罷。」其實已經鋪陳好了。 那邊一付,老殘等兩人亦布置停妥。逸雲趕過來,說道:「我可誤了差使了, 怎麼您已經歸置好了嗎?」慧生說:「不敢當,你請坐一會歇歇好不好?」 逸雲說聲:「不累,歇什麼!又又往西房去了。慧生對老殘說: 「你看逸云何如?」老殘:「實在好。我又是喜愛,又是佩服, 倘若在我們家左近,我必得結交這個好友。」慧生說:「誰不是這麼想呢?」 「慢提慧生、老殘這邊議論。卻說德夫人在廟裡就契重逸雲,及至一路同行, 到了一個古蹟,說一個古蹟,看他又風雅,又潑辣,心裡想: 「世間那裡有這樣好的一個文武雙全的女人?若把他弄來做個幫手, 白日料理家務,晚上燈下談禪;他若肯嫁慧生,我就不要他認嫡庶, 姊妹稱呼我也是甘心的。」自從打了這個念頭,越發留心去看逸雲, 見他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,笑起來一雙眼又秀又媚,卻是不笑起來又冷若冰霜。 趁逸雲不在眼前時,把這意思向環翠商量。環翠喜的直蹦說: 「您好歹成就這件事罷,我替您磕一個頭謝謝您。德夫人笑道: 「你比我還?急嗎?且等今晚試試他的口氣,他若肯了,不怕他師父不肯。」 究竟慧生姻緣能否成就,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續集/第03回 卻說德夫人因愛惜逸雲,有收做個偏房的意思,與環翠商量。那知環翠看見逸雲, 比那宋少爺想靚雲還要熱上幾分。正算計明天分手, 不知何時方能再見,忽聽德夫人這番話,以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見, 所以歡喜的了不得,幾乎真要磕下頭去,被德夫人說要試試口氣, 意在不知逸雲肯是不肯,心想倒也不錯,不覺又冷了一段。 說時,看逸雲帶?店家婆子擺桌子,搬椅子,安杯箸, 忙了個夠,又幫?擺碟子。擺好,斟上酒說: 「請太太們老爺們坐罷,今兒一天乏了,早點吃飯,早點安歇。」 大家走出來說:「山頂上那來這些碟子?」逸雲笑說:「不中吃, 是俺師父送來的。」德夫人說:「這可太費事了。」 閒話休提,晚飯之後,各人歸房。逸雲少坐一刻,說: 「二位大太早點安置,我失陪了。」德夫人說:「你上那兒去? 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嗎?」逸雲說:「我有地方睡,您放心罷。這家元寶店 ,就是婆媳兩個,很大的炕,我同他們婆媳一塊兒睡,舒服?呢。」 德夫人說:「不好,我要同你講話呢。這裡炕也很大,你怕我們三個人同睡不暖和 ,你就抱副鋪子裡預備香客的鋪蓋,來這兒睡罷。你不在這兒,我害怕 ,我不敢睡。」環翠也說:「你若不來,就是惡嫌咱娘兒們,你快點來罷 。」逸雲想了想,笑道:「不嫌髒,我就來。我有自己帶來的鋪蓋,我去取來。」 說?,便走出去,取進一個小包袱來,有尺半長,五六寸寬,三四寸高。 環翠急忙打開一看,不過一條薄羊毛毯子,一個活腳竹枕而已。 看官,怎樣叫活腳竹枕?乃是一片大毛竹,兩頭安兩片短毛竹, 有樞軸,支起來像個小几,放下來只是兩片毛竹,不占地方: 北方人行路常用的,取其便當。且說德夫人看了說:「暖呀! 這不冷嗎?」逸雲道:「不要他也不冷,不過睡覺不蓋點不像個樣子; 況且這炕在牆後頭饒?火呢,一點也不冷。」德夫人取表一看, 說:「才九點鐘還不曾到,早的很呢,你要不困, 我們隨便胡說亂道好不好呢?」逸雲道:「即便一宿不睡, 我也不困,談談最好。」德夫人叫環翠:「勞駕您把門關上, 咱們三人上炕談心去,這底下坐?怪冷的。」 說?三人關門上炕,炕上有個小炕幾兒,德夫人同環翠對面坐, 拉逸雲同自己並排坐,小小聲音問道:「這兒說話,他們爺兒們聽不?, 咱們胡說行不行?」逸雲道:「有什麼不行的?您愛怎麼說都行。」 德夫人道:「你別怪我,我看青雲、紫雲他們姐妹三,同你不一樣, 大約他們都常留客罷?」逸雲說:「留客是有的,也不能常留, 究竟廟裡比不得住家,總有點忌諱。」德夫人又問:「我瞧您沒有留過客, 是罷?」逸雲笑說:「您何以見得我沒有留過客呢?」德夫人說: 「我那麼想,然則你留過客嗎?」 逸雲道:「卻真沒留過客。」德夫人說:「你見了標緻的爺們,你愛不愛呢?」 逸雲說:「那有不愛的呢!」德夫人說:「既愛怎麼不同他親近呢?」 逸雲笑吟吟的說道:「這話說起來很長。您想一個女孩兒家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, 什麼都知道了,又在我們這個廟裡,當的是應酬客人的差使。 若是疤麻歪嘴呢,自不必說;但是有一二分姿色,搽粉抹胭脂,穿兩件新衣裳, 客人見了自然人人喜歡,少不得甜言蜜語的灌兩句。我們也少不得對人家瞧瞧, 朝人家笑笑,人家就說我們飛眼傳情了,少不得更親近點,這時候您想, 倘若是個平常人倒也沒啥,倘若是個品貌又好,言語又有情意的人,你一句我一句, 自然而然的那個心就到了這人身上了。可是咱們究竟是女孩兒家, 一半是害羞,一半是害怕,斷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話,『三言兩語成夫妻』, 畢竟得避忌點兒。 「記得那年有個任三爺,一見就投緣,兩三面後別提多好。 那天晚上睡了覺,這可就胡思亂想開了。初起想這個人跟我怎麼這麼好, 就起了個感激他的心,不能不同他親近;再想他那模樣,越想越好看; 再想他那言談,越想越有味。閉上眼就看見他,睜開眼還是想?他,這就?上了魔, 這夜覺可就別想睡得好了!到了四五更的時候,臉上跟火燒的一樣,飛熱起來。 用個鏡子照照,真是面如桃花。那個樣子,別說爺們看了要動心,連我自己看了都動心。 那雙眼珠子,不知為了什麼,就像有水泡似的,拿個手絹擦擦,也真有點濕淥淥的。 奇怪!到天明,頭也昏了,眼也澀了,勉強睡一霎兒。剛睡不大工夫,聽見有人說話, 一骨碌就坐起來了。心裡說:『是我那三爺來了罷?」再定神聽聽, 原來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掃地呢。歪下頭去再睡,這一覺可就到了響午了。 等到起來,除了這個人沒第二件事聽見,人說什麼馬褂子顏色好,花樣新鮮, 冒冒失失的就問:『可是說三爺的那件馬褂不是?」被人家瞅一眼笑兩笑, 自己也覺得失言,臊得臉通紅的。停不多大會兒,聽人家說,誰家兄弟中了舉了。 又冒失問:『是三爺家的五爺不是?』被人家說:『你敢是迷了罷。』 又臊得跑開去,等到三爺當真來了,就同看見自己的魂靈似的,那一親熱, 就不用問了。可是閨女家頭一回的大事,那兒那麼容易呢?自己固然不能啟口, 人家也不敢輕易啟口,不過乾親熱親熱罷哩! 「到了幾天後,這魔?的更深了,夜夜算計,不知幾時可以同他親近。 又想他要住下這一夜,有多少話都說得了;又想在爹媽眼前說不得的話, 對他都可以說得。 想到這裡,不知道有多歡喜。後來又想: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衣裳; 我要他替我做什麼帳幔子; 我要他替我做什麼被褥:我要他買什麼木器;我要問師父要那南院裡那三間北屋, 這屋子我要他怎麼收拾,各式長桌、方桌,上頭要他替我辦什麼擺飾,當中桌上、 旁邊牆上要他替我辦坐鐘、掛鐘;我大襟上要他替我買個小金表;我們雖不用首飾, 這手肐膊上實金鐲子是一定要的,萬不能少;甚至妝檯、粉盒,沒有一樣不曾想到。 這一夜又睡不?了。又想知道他能照我這樣辦不能?又想任三爺昨日親口對我說: 『我真愛你,愛極了,倘若能成就咱倆人好事,我就破了家,我也情願;我就送了命, 我也願意,古人說得好: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。只是不知你心裡有我沒有?』 我當時怪臊的,只說了一句:『我心同你心一樣。』我此刻想來要他買這些物件, 他一定肯的。又想我一件衣服,穿久了怪膩的,我要大毛做兩套,是什麼顏色, 什麼材料:中毛要兩套;小毛要兩套;棉、夾、單、紗要多少套, 顏色花紋不要有犯重的。 想到這時候,彷彿這無限若干的事物,都已經到我手裡似的。 又想正月香市,初一我穿什麼衣裳, 十五我穿什麼衣裳;二月二龍抬頭,我穿什麼衣裳;清明我穿什麼衣裳; 四月初八佛爺生日, 各廟香火都盛,我應該穿什麼衣裳;五月節,七月半,八月中秋, 九月重陽,十月朝,十一月冬至, 十二月臘,我穿什麼衣裳:某處大會,我得去看,怎麼打扮;某處小會,我也得去, 又應該怎樣打扮。青雲、紫雲他們沒有這些好裝飾,多寒蠢,我多威武。 又想我師父從七八歲撫養我這麼大,我該做件什麼衣服酬謝他; 我鄉下父母我該買什麼東西叫他二老歡喜歡喜,他必叫?我的名兒說: 『大妞兒,你今兒怎麼穿得這麼花紹?真好看煞人!』又想二姨娘、大姑姑, 我也得買點啥送他,還沒有盤算得完,那四面的雞子,膠膠角角,叫個不住。 我心裡說這雞真正渾蛋,天還早?呢!再抬頭看,窗戶上已經白洋洋的了, 這算我頂得意的一夜。 「過了一天,任三爺又到廟裡來啦,我抽了個空兒,把三爺扯到一個小屋子裡, 我說:『咱倆說兩句話。』到了那屋子裡,我同三爺並肩坐在炕沿上,栽說: 『三爺我對你說……』這句才吐出口,我想那有這麼不害臊的人呢?人家沒有露口氣, 咱們女孩兒家倒先開口了。這一想把我臊的真沒有地洞好鑽下去,那臉登時飛紅, 振開腿就往外跑。三爺一見,心裡也就明白一大半了,上前一把把我抓過來望懷裡一抱, 說:『心肝寶貝,你別跑,你的話我知道一半啦,這有什麼害臊呢?人人都有這一回的, 這事該怎麼辦法?你要什麼物件?我都買給你,你老老實實說罷!』」 逸雲說:「我那心勃騰勃騰的亂跳,跳了會子,我就把前兒夜裡想的事都說出來了。 說了一遍,三爺沉吟了一沉吟說:『好辦,我今兒回去就稟知老太太商量, 老太太最疼愛我的,沒那個不依。俺三奶奶暫時不告訴他,娘們沒有不吃醋的, 恐怕在老太太眼前出壞。就是這麼辦,妥當,妥當。』話說完了,恐怕別人見疑, 就走出來了。我又低低囑咐一句:『越快越好,我聽您的信兒。』三爺說: 『那還用說。』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。我送他到大門口,他還站住對我說: 『倘若老太太允許了,我這兩天就不來,我托朋友來先把你師父的盤子講好了, 我自己去替你置辦東西。』我說:『很好,很好。盼望?哩!』 「從此,有兩三夜也沒睡好覺,可沒有前兒夜裡快活, 因為前兒夜裡只想好的一面。這兩夜,卻是想到好的時候, 就上了火焰山;想到不好的時候。就下了北冰洋:一霎熱,一霎涼, 彷彿發連環瘧子似的。一天兩天還好受,等到第三天,真受不得了! 怎麼還沒有信呢?俗語說的好,真是七竅里冒火,五臟里生煙; 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買物件,同作衣裳去了。心裡埋怨他: 『你買東西忙什麼呢?先來給我送個信兒多不是好, 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幹麼呢?』到了第四天,一會兒到大門上去看看, 沒有人來;再一會兒又到大門口?看,還沒有人來!腿已跑酸啦,眼也望穿啦。 到得三點多鐘,只見大南邊老遠的一肩山轎來了,其實還隔?五六里地呢, 不知道我眼怎麼那麼尖,一見就認準了一點也不錯,這一喜歡可就不要說了! 可是這四五里外的轎子,走到不是還得一會子嗎?忽然想起來, 他說倘若老太太允許,他自己不來,先托個朋友來跟師父說妥他再來。 今兒他自己來,一定事情有變!這一想,可就是彷彿看見閻羅王的勾死鬼似的, 兩隻腳立刻就發軟,頭就發昏,萬站不住,飛跑進了自己屋子,捂上臉就哭。 哭了一小會,只聽外邊打粗的小姑子喊道:『華雲,三爺來啦!快去罷!』二位太太, 您知道為什麼叫華雲呢,團為這逸雲是近年改的,當年我本叫華雲。我聽打粗的姑子喊, 趕忙起來,擦擦眼,勻勻粉,自己怪自己:這不是瘋了嗎?誰對你說不成呢? 自言自語的,又笑起來了!臉還沒勻完,誰知三爺已經走到我屋子門口, 揭起門帘說:『你幹什麼呢?』我說:『風吹砂子迷了眼啦!我洗臉的。』 「我一面說話,偷看三爺臉神,雖然帶?笑,卻氣像冰冷,跟那凍了冰的黃河一樣。 我說:『三爺請坐。』三爺在炕沿上坐下,我在小條桌旁邊小椅上坐下,小姑子揭?門帘, 站?支?牙在那裡瞅。我說:『你還不泡茶去!』小姑子去了。我同三爺兩個人臉對臉, 白瞪了有半個時辰,一句話也沒有說。等到小姑子送進茶來,吃了兩碗,還是無言相對。 我耐不住了,我說:『三爺,今兒怎麼?啦,一句話也沒有?』三爺長嘆一口氣,說: 『真急死人,我對你說罷!前兒不是我從你這裡回去嗎?當晚得空, 我就對老太太說了個大概。 老太太問得多少東西,我還沒敢全說,只說了一半的光景,老太太拿算盤一算, 說:「這不得上千的銀子嗎?」我就不敢言語了。老太太說:「你這孩子, 你老子千辛萬苦掙下這個家業,算起來不過四五萬銀子家當,你們哥兒五個, 一年得多少用項。你五弟還沒有成家,你平常喜歡在山上跑跑,我也不禁止。 你今兒想到這種心思,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銀子,還有將來呢?就不花錢了嗎? 況且你的媳婦模樣也不寒蠢,你去年才成的家,你們兩口子也怪好的。 去年我看你小夫婦很熱,今年就冷了好些,不要說是為這華雲,所以變了心了。 我做婆婆的為疼愛兒子,拿上千的銀子給你幹這事,你媳婦不敢說什麼, 他倘若說:『賠嫁的衣服不時樣了。』要我給他做三二百銀子衣服, 明明是擠我這個短兒,我怎麼發付他呢?你大嫂子、二嫂子都來趕羅我, 我又怎麼樣?我不給他們做,他們當面不說,背後說:『我們制買點物件, 姓任的買的,還在姓任的家裡,老太太就不願意了;老三花上千的銀子, 給別人家買東西,三天後就不姓任了,老太太倒願意。也不知道是護短呢, 是老昏了!』這話要傳到我耳朵里,我受得受不得呢?你是我心疼的兒子, 你替我想想,你在外邊快樂,我在家裡受氣,你心裡安不安呢?倘若你媳婦是不賢慧的, 同你吵一回,鬧一回,也還罷了;倘若竟仍舊的同你好,格外的照應你,你就過意得去嗎? 倘若依你做了去,還是永遠就住在山上,不回家呢?還是一邊住些日子呢? 倘若你久在山上,你不要媳婦,你連老娘都不要了,你成什麼人呢?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時, 還得在家裡住些時,是不用說的了。你在家裡住的時候,人家山上又來了別的客, 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。你花錢買的衣裳真好看,穿起來給別人看;你買的器皿,給別人用; 你買的帳幔,給別人遮羞;你買的被褥,給人家蓋;你心疼心愛心裡憐惜的人,陪別人睡; 別人脾氣未必有你好,大概還要鬧脾氣;睡的不樂意還要罵你心愛的人,打你心愛的人, 你該怎麼樣呢,好孩子!你是個聰明孩子,把你娘的話,仔細想想,錯是不錯?依我看, 你既愛他,我也不攔你,你把這第一個傻子讓給別人做,你做第二個人去,一樣的稱心, 一樣的快樂,卻不用花這麼多的冤錢:這是第一個辦法。你若不以為然,還有第二個辦法: 你說華雲模樣長得十分好,心地又十分聰明,對你又是十二分的恩愛, 你且問他是為愛你的東西, 是為愛你的人?若是為愛你的東西,就是為你的錢財了,你的錢財幾時完, 你的恩愛就幾時斷絕; 你算花錢租恩愛,你算算你的家當,夠租幾年的恩愛,倘若是愛你的人, 一定要這些東西嗎? 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,若不要東西,真是愛你;要東西,就是假愛你。 人家假愛你, 你真愛人家,不成了天津的話:『剃頭挑子一頭想』嗎?我共總給你一百銀子, 夠不夠你自己斟酌辦理去罷!」」 逸雲追述任三爺當日敘他老太太的話到此已止,德夫人對?環翠伸了一伸舌頭說: 「好個利害的任太太,真會管教兒子!」環翠說:「這時候雖是逸雲師兄, 也一點法子沒有吧!」德夫人向逸雲道:「你這一番話,真抵得上一卷書呢! 任三爺說完這話,您怎麼樣呢?」逸雲說:「我怎麼呢?哭罷咧!哭了會子, 我就發起狠來了。我說:『衣服我也不要了!東西我也不要了!任麼我都不要了! 您跟師父商議去罷!』任三爺說:『這話真難出口,我是怕你?急, 所以先來告訴你,我還得想法子,就這樣是萬不行!您別難受。 緩兩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。』我說:『您別找朋友想法子了, 借下錢來,不還是老太太給嗎?倒成了個騙上人的事,更不妥了, 我更對不住您老太太了!』那一天就這麼,我們倆人就分手了!」 逸雲便向二人道:「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煩,願意聽,話還長?呢!」 德夫人道:「願意聽,願意聽,你說下去罷,」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4回 卻說逸雲又道:「到了第二天,三爺果然託了個朋友來跟師父談論, 把以前的情節述了一遍,問師父肯成就這事不肯?並說華雲已經親口允許甚麼都不要, 若是師父肯成就,將來補報的日子長呢。老師父說道:『這事聽華雲自主。 我們廟裡的規矩可與窯子裡不同:窯子裡妓女到了十五六歲,就要逼令他改裝, 以後好做生意;廟裡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,只因祖上傳下來:年輕的人,都要搽粉抹胭脂, 應酬客人。其中便有難於嚴禁處,恐怕傷犯客人面子。前幾十年還是暗的, 漸漸的近來,就有點大明大白的了!然而也還是個半暗的事。 您只可同華雲商量?辦,倘若自己願意,我們斷不過問的。 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說,在先也是本廟裡傳下來的規矩, 因為這比丘尼本應該是童貞女的事,不應該沾染紅塵; 在別的廟裡犯了這事,就應逐出廟去,不再收留, 惟我們這廟不能打這個官話欺人。可是也有一點分別: 若是童女呢,一切衣服用度,均是廟裡供給,別人的衣服, 童女也可以穿,別人的物件,童女也可以用。若一染塵事, 他就算犯規的人了,一切衣服等項,俱得自己出錢制買, 並且每月還須津貼廟裡的用項。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, 也須攤在他們幾個染塵人的身上。因為廟裡本沒有香火田, 又沒有緣簿,但凡人家寫緣簿的,自然都寫在那清修的廟裡去, 誰肯寫在這半清不渾的廟裡呢?您還不知道嗎?況且初次染塵, 必須大大的寫筆功德錢,這錢誰也不能得,收在公賬上應用, 您才說的一百銀子,不知算功德錢呢?還是給他置買衣服同那動用器皿呢? 若是功德錢,任三爺府上也是本廟一個施主,斷不計較;若是置辦衣物, 這功德錢指那一項抵用呢?所以這事我們不便與聞,您請三爺自己同華雲斟酌去罷。 況且華雲現在住的是南院的兩間北屋,屋裡的陳設,箱子裡的衣服, 也就不大離值兩千銀子;要是做那件事,就都得交出來,照他這一首銀子的牌子, 那一間屋子也不稱,只好把廚房旁邊堆柴火的那一間小屋騰出來給他, 不然別人也是不服的。您瞧是不是呢?』 「那朋友聽了這番話,就來一五一十的告訴我,我想師父這話也確是實情, 沒法駁回。我就對那朋友說:『叫我無論怎麼寒蠢,怎麼受罪, 我為?三爺都沒有什麼不肯,只是關?三爺面子,恐怕有些不妥, 不必?急,等過一天三爺來,我們再商議罷。』那個朋友去了, 我就仔細的盤算了兩夜,我起初想,同三爺這麼好,管他有衣服沒衣服, 比要飯的叫化子總強點;就算那間廚房旁邊的小房子,也怪暖和的, 沒有什麼不對以的。我瞧那戲上王三姐拋彩球打?了薛平貴,是個討飯的, 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,去跟那薛平貴、落後做了西涼國王,何等榮耀, 有何不可。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,嫁了薛平貴,我這算什麼呢? 就算我苦守了十七年,任三爺做了西涼國王,他家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, 我還不是斗姥宮的窮姑子嗎?況且皇上家恩典、雖准其貤封, 也從沒有聽見有人說過:誰做了官她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, 何況一個姑子呢!《大清會典》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條嗎?想到這裡, 可就涼了半截了!又想我現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馬五爺做的, 馬褂是牛大爺做的,還有許多物件都是客人給的,若同任三爺落了交情, 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。「馬五爺、牛大爺來的時候不問嗎? 不告訴他不行,若告訴他,被他們損兩何呢?說: 『你貪圖小白臉,把我們東西都斷送了!把我們待你的好意, 都摔到東洋大海里去,真沒良!真沒出息!』那時我說什麼呢? 況且既沒有好衣服穿,自然上不了台盤。正經客來,立刻就是青雲他們應酬了, 我只好在廚房裡端菜,送到門帘子外頭,讓他們接進去,這是什麼滋味呢! 等到吃完了飯,刷洗鍋碗是我的差使。這還罷了。頂難受是清早上掃屋子裡的地! 院子裡地是火工掃,上等姑子屋裡地是我們下等姑子掃。倘若師兄們向客人睡在炕上, 我進去掃地,看見帳幔外兩雙鞋,心裡知道:這客當初何等契重我, 我還不願意理他,今兒我倒來替他掃地!心裡又應該是什麼滋味呢! 如是又想:在這兒是萬不行的了!不如跟任三爺逃走了罷。又想逃走, 我沒有什麼不行,可是任三爺人家有老太太,有太太,有哥哥,有兄弟, 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?這條計又想左了。翻來復去,想不出個好法子來。 後來忽然間得了一條妙計:我想這衣服不是馬五爺同牛大爺做的嗎? 馬五爺是當鋪的東家,牛大爺是匯票莊掌柜的。這兩個人待我都不錯, 要他們拿千把銀子不吃力的,況且這兩個人從去年就想算計我, 為我不喜歡他們,所以吐不出口來,眼前我只要略為撩撥他們下子, 一定上?。待他們把冤錢花過了,我再同三爺漫慢的受用, 正中了三爺老太大的第一策,豈不大妙? 「想到這裡,把前兩天的愁苦都一齊散盡,很是喜歡。停了一會子, 我想兩個人裡頭,找誰好呢?牛大爺匯票莊,錢便當,找他罷; 又想老西兒的脾氣,不卡住脖兒梗是不花錢的,花過之後,還要肉疼: 明兒將來見了衣裳,他也說是他做的;見了物件,也要說是他買的, 唧唧咕咕,絮叨的沒有完期。況且醋心極大,知道我同三爺真好, 還不定要唧咕出什麼樣子來才罷呢!又抽鴉片,一嘴的煙味,比糞還臭, 教人怎麼樣受呢?不用顧了眼前,以後的罪不好受。算了罷, 還是馬五爺好得多呢。又想馬五爺這個人,專吃牛羊肉。 自從那年縣裡出告示,禁宰耕牛,他們就只好專吃羊肉了。 吃的那一身的羊膻氣,五六尺外,就教人作噁心, 怎樣同他一被窩裡睡呢,也不是主意!又想除了這兩個呢, 也有花得起錢的,大概不像個人樣子;像個人約呢,都沒有錢。 我想到這裡,可就有點醒悟了。大概天老爺看?錢與人兩樣都很重的, 所以給了他錢,就不教他像人;給了他個人,就不教他有錢: 這也是不錯的道理。後來又想任三爺人才極好,可也並不是沒有錢, 只是拿不出來,不能怨他。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爺了, 既迷回了任三爺,想想還是剛才的計策不錯,管他馬呢牛呢, 將就幾天讓他把錢花夠了,我還是跟任三爺快樂去。 看銀子同任三爺面上,就受幾天罪也不要緊的。這又喜歡起來了, 睡不?,下炕剔明了燈,沒有事做拿把鏡子自己照照,覺得眼如春水, 面似挑花,同任三爺配過對兒,真正誰也委曲不了誰。 「我正在得意的時候,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,又盤算盤算想道: 這事還有不妥當處前兒任三爺的話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話呢, 還是三爺自家使的壞呢?他有一句話很可疑的,他說老太太說, '你正可以拿這個試試他的心「,直怕他是用這個毒著兒來試我的心的罷? 倘若是這樣,我同牛爺,馬爺落了交,他一定來把我痛罵一頓,兩下絕交。 噯呀險呀!我為三爺含垢忍污的同牛馬落交,卻又因親近牛馬, 得罪了三爺,豈不大失算嗎?不好,不好!再想看三爺的情形, 斷不忍用這個毒著下我的手,一定是他老太太用這個著兒破三爺的迷。 既是這樣,老太太有第二條計預備在那裡呢倘若我與牛爺,馬爺落了交情, 三爺一定裝不知道,拿二千銀票來對我說: '我好容易千方百計的湊了這些銀子來踐你的前約, 把銀子交給你,自己去採辦罷。「這時候我才不得活不得呢! 逼到臨了,他總得知道真情,他就把那二千銀票扯個粉碎, 賭氣走了,請教我該怎麼樣呢?其實他那二千的票子, 老早掛好了失票,雖然扯碎票子,銀子一分也損傷不了, 只是我可就沒法做人,活臊也就把我臊死了這麼說, 以前那個法子可就萬用不得了! 「又想,這是我的過慮,人家未必這麼利害, 又想就算他下了這個毒手,我也有法制他。什麼法子呢? 我先同牛馬商議,等有了眉目,我推說我還得跟父母商議, 不忙作定,然後把三爺請來,光把沒有錢不能辦的苦處告訴他, 再把為他才用這忍垢納污的主意說給他,請他下個決斷。 他說辦得好,以後他無從挑眼;他說不可以辦, 他自然得給我個下落,不怕他不想法子去,我不賺個以逸待勞嗎? 這法好的又想,還有一事,不可不慮,倘若三爺竟說: 『實在籌不出款來,你就用這個法子,不管他牛也罷,馬也罷, 只要他拿出這宗冤錢來,我就讓他一頭地也不要緊。』 自然就這麼辦了。可是還有那朱六爺,苟八爺,當初也花過幾個錢, 你沒有留過客,他沒有法想;既有人打過頭客,這朱爺,苟爺一定也是要住的了。 你敢得罪誰呢?不要說,這打頭客的住,無論是馬是牛,他要住多少天, 得陪他多少天,他要住一個月兩個月,也得陪他一個月兩個月;剩下來日子, 還得應酬朱苟算。起來一個月裡的日子,被牛馬朱苟佔去二十多天, 輪到任三爺不過三兩天的空兒;再算到我自己身上,得忍八九夜的難受, 圖了一兩夜的快樂,這事還是不做的好。又想,噯呀,我真昏了呀! 不要說別人打頭客,朱苟牛馬要來,就是三爺打頭客,不過面子大些, 他可以多住些時,沒人敢撐他;可是他能常年在山上嗎? 他家裡三奶奶就不要了嗎?少不得還是在家的時候多, 我這裡還是得陪著朱苟牛馬睡。 「想到這裡,我就把鏡子一摔,心裡說:都是這鏡子害我的。 我要不是鏡子騙我,搽粉抹胭脂,人家也不來撩我,我也惹不了這些煩惱。 我是個閨女,何等尊重,要起什麼凡心?墮的什麼孽障?從今以後, 再也不與男人交涉,剪了辮子,跟師父睡去。到這時候,我彷彿大澈大悟了不是? 其實天津落子館的話,還有題目呢。 「我當時找剪子去剪辮子,忽然想這可不行,我們廟裡規矩過三十歲才準剪辮子呢, 我這時剪了,明天怕不是一頓打!還得做幾個月的粗工。等辮子養好了,再上台盤, 這多麼丟人呢!況且辮子礙著我什麼事,有辮子的時候,糊塗難過;剪了辮子, 得會明白嗎?我也見過多少剪辮子的人,比那不剪辮子的時候,述要糊塗呢! 只要自己拿得穩主意,剪辮子不剪辮子一樣的事。那時我仍舊上炕去睡,心裡又想, 從今以後無論誰我都不招惹就完了。 「誰知道一面正在那裡想斬斷葛藤,一面那三爺的模樣就現在眼前, 三爺的說話就存在耳朵裡,三爺的情意就臥在心坎兒上,到底捨不得。 轉來轉去,忽然想到我真糊塗了!怎麼這麼些天數,我眼前有個妙策, 怎麼沒想到呢你瞧,任老太太不是說嗎?花上千的銀子,給別人家買東西, 三天後就不姓任的,可見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給錢,為的這樣用法, 過了幾天,東西也是人家的,人還是人家的,豈不是人財兩空嗎? 我本沒有第二個人在心上,不如我徑嫁了三爺,豈不是好?這個主意妥當, 又想有五百銀子給我家父母,也很夠歡喜的;有五百銀子給我師父, 也沒有什麼說的。我自己的衣服,有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, 以後到他家還怕沒得穿嗎?真正妙計,巴不得到天明著人請三爺來商量這個辦法。 誰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,今兒要他天明,越看那窗戶越亮,真是恨人! 又想我到他家,怎樣伺候老太太,老太太怎樣喜歡我;我又怎樣應酬三奶奶, 三奶奶又怎樣喜歡我;我又怎樣應酬大奶奶,二奶奶,他們又怎樣喜歡! 我將來生養兩個兒子,大兒子叫他唸書,讀文章中舉,中進士,點翰林, 點伏元,放八府巡按,做宰相;我做老太太,多威武二兒子,叫他出洋, 做留學生,將來放外國欽差,我再跟他出洋,逛那些外國大花園, 豈不快樂死了我嗎?咳!這個主意好!這個主意好! 「可是我聽說七八年前,我們師叔嫁了李四爺,是個做官的 ,做過那裡的道台,去的時候,多麼耀武揚威!未後聽人傳說, 因為被正太太凌虐不過,喝生鴉片煙死了。又見我們彩雲師兄, 嫁了南鄉張三爺,也是個大財主。老爺在家的時候,待承的同親姊妹一樣, 老爺出了門,那磨折就說不上口了,身上烙的一個一個的瘡疤老爺回來, 自然先到太太屋裡了,太太對老爺說:『你們這姨太太,不知道向誰偷上了, 著了一身的楊梅瘡,我好容易替他治好了,你明兒瞧瞧他身上那瘡疤子, 怕人不怕人?你可別上他屋裡去,你要著上楊梅瘡,可就了不得啦!』 把個老爺氣的發抖。第二天清早起,氣狠狠的拿著馬鞭子,叫他脫衣裳看疤, 他自然不肯。老爺更信太太說的不錯,扯開衣服,看了兩處,不問青紅皂白, 舉起鞭子就打。打了二三百鞭子,教人鎖到一空屋子裡去,一天給兩碗冷飯, 吃到如今,還是那麼半死不活的呢。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盤算盤算: 十成裡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的; 十成裡也有兩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悶死了的; 十成裡有五成是唧唧咕咕,不是鬥口就是淘氣; 一百里也沒有一個太太平平的。我可不知道任三奶奶怎麼, 聽說也很利害。然則我去到他家,也是死多活少。 況且就算三奶奶人不利害,人家結髮夫妻過的太太平平和和氣氣的日子, 要我去擾得人家六言不安,末後連我也把個小命兒送掉了, 圖著什麼呢?噯!這也不好,那也不好,不如睡我的覺罷。 「剛閉上眼,夢見一個白髮白鬚的老翁對我說道: 『逸雲,逸雲,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,只因為貪戀利欲, 埋沒了你的智慧,生出無窮的魔障,今日你命光發露,透出你的智慧, 還不趁勢用你本來具足的慧劍,斬斷你的邪魔嗎?』我聽了連忙說: 『是,是!』我又說:『我叫華雲,不叫逸雲。』那老者道: 『迷時??叫華雲,悟時就叫逸雲了。』我驚了一身冷汗, 醒來可就把那些胡思亂想一掃帚掃清了,從此改為逸雲的。」 德夫人道:「看你年紀輕輕的真好大見識,說的一點也不錯。 我且問你:譬如現在有個人,比你任三爺還要好點, 他的正太太又愛你,又契重你的,說明了同你妹妹稱呼, 把家務全交給你一個人管,永遠沒有那咭咭咕咕的事,你還願意嫁他, 不願意呢?」逸雲道:「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,教我怎樣嫁人呢?」 德夫人大驚道:「我不解你此話怎講?」未知逸雲說出甚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5回 話說德夫人聽逸雲說: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,怎樣嫁人呢? 慌忙問道:「此話怎講?」逸雲道:「《金剛經》云:『無人相, 無我相。』世間萬事皆壞在有人相我相。《維摩詰經》: 維摩詰說法的時候,有天女散花,文殊菩薩以下諸大菩薩, 花不著身,只有須菩提花著其身,是何故呢?因為眾人皆不見天女是女人, 所以花不著身。須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,即不能免男相女相, 所以見天女是女人,花立刻便著其身。推到極處,豈但天女不是女身, 維摩詰空中,那得會有天女?因須菩提心中有男女相, 故維摩詰化天女身而為說法。我輩種種煩惱,無窮痛苦, 都從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這一念上生出來的。若看明白了男女本無分別, 這就入了西方淨土極樂世界了。」   德夫人道:「你說了一段佛法,我還不能甚懂,難道你現在無論見了何等樣的男子, 都無一點愛心嗎?」逸雲道:「不然。愛心怎能沒有?只是不分男女,卻分輕重。 譬如見了一個才子,美人,英雄,高士,卻是從欽敬上生出來的愛心; 見了尋常人卻與我親近的,便是從交感上生出來的愛心;見了些下等愚蠢的人, 又從悲憫上生出愛心來。總之,無不愛之人,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。」 德夫人連連點頭說:「師兄不但是師兄,我真要認你做師父了。」 又問道:「你是幾時澈悟到這步田地的呢?」逸雲道:「也不過這一二年。」 德夫人道:「怎樣便會證明到這地步呢?」逸雲道:「只是一個變字。 《易經》說:『窮則變,變則通。』天下沒有個不變會通的人。」   德夫人道:「請你把這一節一節怎樣變法,可以指示我們罷?」 逸雲道:「兩位太太不嫌煩瑣,我就說說何妨。我十二三歲時什麼都不懂, 卻也沒有男女相。到了十四五歲,初開知識,就知道喜歡男人了, 卻是喜歡的美男子。怎樣叫美男子呢?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,或者戲子唱小旦的, 覺得他實在是好。到了十六七歲,就覺得這一種人真是泥捏的絹糊的, 外面好看,內裡一點兒沒有。必須有點斯文氣,或者有點英武氣, 才算個人,這就是同任三爺要好的時候了。再到十六八歲, 就變做專愛才子英雄,看那報館裡做論的人,下筆千言, 天下事沒有一件不知道的,真是才子!又看那出洋學生, 或者看人兩國打仗要去觀戰,或者自己請赴前敵, 或者借個題目自己投海而死,或者一洋槍把人打死, 再一洋槍把自己打死,真是英雄!後來細細察看,知道那發議論的, 大都知一不知二,為私不為公,不能算個才子。那些借題目自盡的, 一半是發了瘋痰病,一半是受人家愚弄,更不能算個英雄。 只有像曾文正,用人也用得好,用兵也用得好,料事也料得好, 做文章也做得好,方能算得才子。像曾忠襄自練一軍,救兄於祁門, 後來所向無敵,困守雨花台,畢竟克復南京而後已,是個真英雄! 再到十八九歲又變了,覺得曾氏弟兄的才子英雄,還有不足處, 必須像諸葛武侯才算才子,關公、趙雲才算得英雄;再後覺得管仲、 樂毅方是英雄,莊周、列禦寇方是才子;再推到極處,除非孔聖人、 李老君、釋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、大英雄呢!推到這裡,世間就沒有我中意的人了。 既沒有我中意的,反過來又變做沒有我不中意的人,這就是屢變的情形。 近來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兩個人:一個叫做住世的逸雲, 既做了斗姥宮的姑子,凡我應做的事都做。不管什麼人, 要我說話就說話,要我陪酒就陪酒,要摟就摟,要抱就抱, 都無不可,只是陪他睡覺做不到。又一個我呢,叫做出世的逸雲, 終日裡但凡閒暇的時候,就去同那儒釋道三教的聖人頑耍, 或者看看天地日月變的把戲,很夠開心的了。」   德夫人聽得喜歡異常,方要再往下問,那邊慧生過來說: 「天不早了,睡罷!還要起五更等著看日出呢。」德夫人笑道: 「不睡也行,不看日出也行,儜沒有聽見逸雲師兄談的話好極了, 比一卷書還有趣呢!我真不想睡,只是願意聽。」慧生說: 「這麼好聽,你為什麼不叫我來聽聽呢?」德夫人說:「我聽入了迷, 什麼都不知道了,還顧得叫你呢!可是好多時沒有喝茶了。王媽,王媽! 咦!這王媽怎麼不答應人呢?」   逸雲下了炕說:「我去倒茶去。」就往外跑。慧生說: 「你真聽迷了,那裡有王媽呢?」德夫人說:「不是出店的時候, 他跟著的嗎?」慧生又大笑。環翠說:「德太太,儜忘記了, 不是我們出岳廟的時候,他嚷頭疼的了不得,所以打發他回店去, 就順便叫人送行李來的嗎?不然這舖蓋怎樣會知道送來呢?」 德夫人說:「可不是,我真聽迷糊了。」慧生又問: 「你們談的怎麼這麼有勁?」德夫人說:「我告訴你罷, 我因為這逸雲有文有武,又能幹,又謙和,真愛極了!我想把他……」   說到這裡,逸雲笑嘻嘻的提了一壺茶進來說: 「我真該死!飯後沖了一壺茶,擱在外間桌上,我竟忘了取進來, 都涼透了!這新泡來的,儜喝罷。」左手拿了幾個茶碗,一一斟過。 逸雲既來,德夫人適才要說的話,自然說不下去。略坐一刻,就各自睡了。   天將欲明,逸雲先醒,去叫人燒了茶水、洗臉水,招呼各人起來, 煮了幾個雞蛋,燙了一壺熱酒,說:「外邊冷的利害,吃點酒擋寒氣。」 各人吃了兩杯,覺得腹中和暖,其時東方業已發白,德夫人、 環翠坐了小轎,披了皮斗篷。環翠本沒有,是慧生不用借給他的。   慧生、老殘步行,不遠便到了日觀峰亭子等日出。 看那東邊天腳下已通紅,一片朝霞,越過越明, 見那地下冒出一個紫紅色的太陽牙子出來。逸雲指道: 「儜瞧那地邊上有一條明的跟一條金絲一樣的,相傳那就是海水。」 只說了兩句話,那太陽已半輪出地了。只可恨地皮上面, 有條黑雲像帶子一樣橫著。那太陽才出地,又鑽進黑帶子裡去, 再從黑帶子裡出來,輪腳已離了地,那一條金線也看不見了。 德夫人說:「我們去罷。」回頭向西,看了丈人峰、捨身岩、 玉皇頂,到了秦始皇沒字碑上,摩挲了一會兒。 原來這碑並不是個石片子,竟是疊角斬方的一枝石柱, 上面竟半個字也沒有。   再往西走,見一個山峰,彷彿劈開的半個饅頭, 正面磨出幾丈長一塊平面,刻了許多八分書。逸雲指著道: 「這就是唐太宗的〈紀泰山銘〉。」旁邊還有許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, 如栲栳一般,用紅油把字畫裡填得鮮明照眼,書法大都學洪鈞殿試策子的, 雖遠不及洪鈞的飽滿,也就肥大的可愛了。又向西走,回到天街, 重入元寶店裡,吃了逸雲預備下的湯麵,打了行李,一同下山。出天街, 望南一拐,就是南天門了。出得南天門,便是十八盤。 誰知下山比上山更屬可怕,轎夫走的比飛還快,一霎時十八盤已走盡。 不到九點鐘,已到了斗姥宮門首。慧生抬頭一看,果然掛了大紅彩綢, 一對宮燈。其時大家已都下了轎子,老殘把嘴對慧生向彩綢一努, 慧生說:「早已領教了。」彼此相視而笑。   兩個老姑子迎在門口,打過了稽首,進得客堂, 只見一個杏仁臉兒,面著桃花,眼如秋水,瓊瑤鼻子,櫻桃口兒, 年紀十五六歲光景,穿一件出爐銀顏色的庫緞袍子,品藍坎肩, 庫金鑲邊有一寸多寬,滿臉笑容趕上來替大家請安,明知一定是靚雲了。 正要問話,只見旁邊走上一個戴熏貂皮帽沿沒頂子的人, 走上來向德慧生請了一安,又向眾人略為打了個千兒, 還對慧生手中舉著年愚弟宋瓊的帖子,說:「敝上給德大人請安, 說昨兒不知道大人駕到,失禮的很。接大人的信,敝上很怒, 叫了少爺去問,原來都是虛證,沒有的事。已把少爺申斥了幾句, 說請大人萬安,不要聽旁人的閒話。今兒晚上請在衙門裡便飯, 這裡挑選了幾樣菜來,先請大人胡亂吃點。」   慧生聽了,大不悅意,說:「請你回去替你貴上請安, 說送菜吃飯,都不敢當,謝謝罷。既說都是虛誑,不用說就是我造的謠言了。 明天我們動身後,怕不痛痛快快奈何這斗姥宮姑子一頓嗎?既不准我情, 我自有道理就是了。你回去罷!」那家人也把臉沉下來說:「大人不要多心, 敝上不是這個意思。」回過臉對老姑子說:「你們說實話,有這事嗎?」 慧生說:「你這不是明明當我面逞威風嗎?我這窮京宮,你們主人瞧不起, 你這狗才也敢這樣放肆!我搖你主人不動,難道辦你這狗才也辦不動嗎? 今天既是如此,我下午拜泰安府,請他先把你這狗才打了,遞解回籍, 再向你們主人算帳!子弟不才,還要這麼護短。」回頭對老殘說: 「好好的一個人,怎樣做了知縣就把天良喪到這步田地!」 那家人看勢頭不好,趕忙跪在地下磕頭。德夫人說:「我們裡邊去罷。」 慧生把袖子一拂,竟往裡走,仍在靚雲房裡去坐。泰安縣裡家人知道不妥, 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幾句,飛也似的下山去了。暫且不題。   卻說德夫人看靚雲長的實在是俊,把他扯在懷裡, 仔細撫摩了一回說:「你也認得字嗎?」靚雲說: 「不多幾個。」問:「念經不念經?」答:「經總是要念的。」 問:「念的什麼經?」答:「無非是眼面前幾部:《金剛經》、 《法華經》、《楞嚴經》等罷了。」問:「經上的字,都認得嗎?」 答:「那幾個眼面前的字,還有不認的嗎?」德夫人又一驚,心裡想, 以為他年紀甚小,大約認不多幾個字,原來這些經都會念了,就不敢怠慢他。 又問:「你念經,懂不懂呢?」靚雲答:「略懂一二分。」德夫人說: 「你要有不懂的,問這位鐵老爺,他都懂得。」老殘正在旁邊不遠坐, 接上說:「大嫂不用冤人,我那裡懂得什麼經呢?」又因久聞靚雲的大名, 要想試他一試,就兜過來說了一句道:「我雖不懂什麼,靚雲! 你如要問也不妨問問看,碰得著,我就說;碰不著,我就不說。」   靚雲正待要問,只見逸雲已經換了衣服,搽上粉,點上胭脂, 走將進來。穿得一件粉紅庫緞袍子,卻配了一件玄色緞子坎肩,光著個頭, 一條烏金絲的辮子。靚雲說:「師兄偏勞了。」逸雲說:「豈敢,豈敢!」 靚雲說:「師兄,這位鐵老爺佛理精深,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問他老人家呢。」 逸雲說:「好,你問,我也沾光聽一兩句。」靚雲遂立向老殘面前, 恭恭敬敬問道:「《金剛經》云:『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, 其福德多,不如以四句偈語為他人說,其福勝彼。』請問那四句偈本經到底沒有說破? 有人猜是:『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』」 老殘說:「問的利害!一千幾百年注金剛經的都注不出來,你問我, 我也是不知道。」逸雲笑道:「你要那四句,就是那四句,只怕你不要。」 靚雲說:「為麼不要呢?」逸雲一笑不語,老殘肅然起敬的立起來, 向逸雲唱了一個大肥喏,說:「領教得多了!」靚雲說: 「你這話鐵老爺倒懂了,我還是不懂,為麼我不要呢?三十二分我都要, 別說四句。」逸雲說:「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,所以這四句偈語就不給你了。」 靚雲說:「我更不懂了。」老殘說:「逸雲師兄佛理真通達, 你想六祖只要了『因無所住而生其心』兩句,就得了五祖的衣缽, 成了活佛。所以說『只怕你不要』,真正生花妙舌。」 老殘因見逸雲非凡,便問道:「逸雲師兄,屋裡有客麼?」 逸雲說:「我屋裡從來無客。」老殘說:「我想去看看許不許?」 逸雲說:「你要來就來,只怕你不來。」老殘說:「我歷了無限劫, 才遇見這個機會,怎肯不來?請你領路同行。」當真逸雲先走,老殘後跟。 德夫人笑道:「別讓他一個人進桃源洞,我們也得分點仙酒喝喝。」   說著大家都起身同去,就是這西邊的兩間北屋。進得堂門, 正中是一面大鏡子,上頭一塊橫匾,寫著「逸情雲上」四個行書字, 旁邊一副對聯寫道:   妙喜如來福德相,   姑射仙人冰雪姿。   只有下款「赤龍」二字,並無上款。慧生道:「又是他們弟兄的筆墨。」 老殘說:「這人幾時來的?是你的朋友嗎?」逸雲說:「外面是朋友, 內裡是師弟。他去年來的,在我這裡住了四十多天呢。」老殘道: 「他就住在你這廟裡嗎?」逸雲道:「豈俱在這廟裡,簡直住在我炕上。」 德夫人忙問:「你睡在那裡呢?」逸雲笑道:「太太有點疑心山頂上說的話罷? 我睡在他懷裡呢!」德夫人道:「那麼說,他竟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嗎?」 逸雲道:「柳下惠也不算得頭等人物,不過散聖罷咧,有什麼稀奇! 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龍子,他還要說是貶他呢!」大家都伸舌頭。   德夫人走到他屋裡看看,原來不過一張炕,一個書桌,一架書而已。 別無長物,卻收拾得十分乾淨。炕上掛了個半舊湖縐幔子,疊著兩?半舊的錦被。 德夫人說:「我乏了,借你炕上歇歇,行不行?」逸雲說:「不嫌骯髒,儜請歇著。」 其時環翠也走進房裡來。德夫人說:「咱倆躺一躺罷。」慧生、老殘進房看了一看, 也就退到外間,隨便坐下。慧生說:「剛才你們講的《金剛經》,實在講的好。」 老殘道:「空谷幽蘭,真想不到這種地方,會有這樣高人,而且又是年輕的尼姑, 外像彷彿跟妓女一樣。古人說:『蓮花出於污泥。』真是不錯的!」慧生說: 「你昨兒心目中只有靚雲,今兒見了靚雲,何以很不著意似的?」老殘道: 「我在省城只聽人稱贊靚雲,從沒有人說起逸雲,可知道曲高和寡呢!」 慧生道:「就是靚雲,也就難為他了,才十五六歲的孩子家呢……」   正在說話,那老姑子走來說道:「泰安縣宋大老爺來了,請問大人在那裡會?」 慧生道:「到你客廳上去罷。」就同老姑子出去了,此地剩了老殘一個人, 看旁邊架上堆著無限的書,就抽一本來看,原來是本《大般若經》, 就隨便看將下去。話分兩頭:慧生自去會宋瓊,老殘自是看《大般若經》。   卻說德夫人喊了環翠同到逸雲炕上,逸雲說:「儜躺下來,我替儜蓋點被子罷。」 德夫人說:「你來坐下,我不睡,我要問你,赤龍子是個何等樣人?」 逸雲說:「我聽說他們弟兄三個,這赤龍子年紀最小,卻也最放誕不羈的。 青龍子、黃龍子兩個呢,道貌嚴嚴,雖然都是極和氣的人, 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士。若赤龍子,教人看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 嫖賭吃著,無所不為;官商士庶,無所不交。同塵俗人處,他一樣的塵俗; 同高雅人處,他又一樣的高雅,並無一點強勉處,所以人都測不透他。 因為他同青龍、黃龍一個師父傳授的,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, 究竟知道他實在的人很少。去年來到這裡,同大家夥兒嘻嘻呵呵的亂說, 也是上山回來在這裡吃午飯,師父留他吃晚飯。晚飯後師父同他談的話就很不少。 師父說:『你就住在這裡罷。』他說:『好,好!』師父說: 『儜願意一個人睡,願意有人陪你睡?』他說:『都可以。』師父說: 『兩個人睡,你叫誰陪你?』他說:『叫逸雲陪我。』師父打了個楞, 接著就說:『好,好!』師父就對我說:『你意下何如?』我心裡想, 師父今兒要考我們見識呢,我就也說:『好,好!』從那一天起, 就住了有一個多月。白日裡他滿山去亂跑,晚上圍一圈子的人聽他講道, 沒有一個不是喜歡的了不得,所以到底也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閒話, 並沒有半點不以為然的意思。到了極熟的時候,我問他道: 『聽說你老人家窯子裡頗有相好的,想必也都是有名無實罷?』 他說:『我精神上有戒律,形骸上無戒律,都是因人而施。 譬如你清我也清,你濁我也濁。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, 都做不得,這是精神上戒律。若兩無妨礙,就沒什麼做不得, 所謂形骸上無戒律。……』」   正談得高興,聽慧生與老殘在外間說話,德夫人惦記廟裡的事, 趕忙出來問:「怎樣了?」慧生道:「這個東西初起還力辯其無, 我說子弟倚父兄勢,凌逼平民,必要鬧出大案來。這件事以情理論, 與強姦閨女無異,幸尚未成,你還要竭力護短。俗語說得好: 『要得人不知,除非已莫為。』閣下一定要縱容世兄,我也不必饒舌, 但看御史參起來,是壞你的官,是壞我的官?不瞞你說, 我已經寫信告知莊宮保說:途中聽人傳說有這一件事,不知道確不確, 請他派人密查一查。你管教世兄也好,不管教也好,我橫豎明日動身了。 他聽了這話,才有點懼怕,說:『我回衙門,把這個小畜生鎖起來。』 我看鎖雖是假的,以後再鬧,恐怕不敢了。」德夫人說:「這樣最好。」 靚雲本隨慧生進來的,上前忙請安道謝。究竟宋少爺來與不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6回 話說靚雲聽說宋公已有懼意,知道目下可望無事,當向慧生夫婦請安道謝。 少頃老姑子也來磕頭,慧生連忙摻起說:「這算怎樣呢,值得行禮嗎? 可不敢當!」於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禮,早被慧生抓住了, 大家說些客氣話完事,逸雲卻也來說:「請吃飯了。」眾人回至靚雲房中, 仍舊昨日坐法坐定。只是青雲不來,換了靚雲,今日是靚雲執壺,勸大家多吃一杯。 德夫人亦讓二雲吃菜飲酒,於是行令猜枚,甚是熱鬧。瞬息吃完, 席面撤去。德夫人說:「天時尚早,稍坐一刻,下山如何?」 靚雲說:「儜五點鐘走到店,也黑不了天,我看儜今兒不走, 明天早上去好不好?」德夫人說:「人多,不好打攪的。」 逸雲說:「有的是屋子,比山頂元寶店總要好點。 我們哥兒倆屋子讓儜四位睡,還不夠嗎?我們倆同師父睡去。」 德夫人說:「你們走了,我們圖什麼呢?」逸雲說: 「那我們就在這裡伺候也行。」德夫人戲說道: 「我們兩口子睡一間屋。」指環翠說:「他們兩口子睡一間屋。」 問逸雲:「你睡在那裡呢?」逸雲說:「我睡在儜心坎上。 」德夫人笑道:「這個無賴,你從昨兒就睡在我心上,幾時離開了嗎?」大家一齊微笑。   德夫人又問:「你幾時剃辮子呢?」逸雲搖頭道: 「我今生不剃辮子了。」德夫人說:「不是這廟裡規定三十歲就得剃辮子嗎?」 答道:「也不一定,倘若嫁人走的呢,就不剃辮子了。」問: 「你打算嫁人嗎?」答:「不是這個意思,我這些年替廟裡掙的功德錢雖不算多, 也夠贖身的分際了,無論何時都可以走。我目下為的是自己從小以來, 凡有在我身上花過錢的人,我都替他們念幾卷消災延壽經,稍盡我點報德的意思, 念完了我就走,大約總在明年春夏天罷。」德夫人說:「你走, 可以到我們揚州去住幾天,好不好呢?」逸雲說:「很好, 我大約出門先到普陀山進香,必走過揚州,儜開下地名來,我去瞧儜去。 」老殘說:「我來寫,儜給管筆給張紙我。」靚雲忙到抽屜裡取出紙筆遞與老殘, 老殘就開了兩個地名遞與逸雲說:「儜也惦記著看看我去呀!」逸雲說: 「那個自然。」又談了半天話,轎夫來問過數次,四人便告辭而去。 送了打攪費二十兩銀子,老姑子再三不肯收,說之至再,始強勉收去。 老姑子同逸雲、靚雲送出廟門而歸。   這裡四人回到店裡,天尚未黑,德夫人把山頂與逸雲說的話一一告訴了慧生與老殘, 二人都贊歎逸雲得未曾有。慧生問夫人道:「可是呢,你在山頂上說愛極了他, 你想把他怎樣,後來沒有說下去。到底你想把他怎樣?」德夫人說: 「我想把他替你收房。」慧生說:「感謝之至,可行不行呢?」 夫人道:「別想吃天鵝肉了,大約世界上沒有能中他的意了。」 慧生道:「這個見解倒也是不錯的,這人做妾未免太褻瀆了, 可是我卻不想娶這麼一個妾,到真想結交這麼一個好朋友。」 老殘說:「誰不是這麼想呢?」環翠說:「可惜前幾年我見不著這個人, 若是見著,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。」老殘說:「你這話真正糊塗, 前幾年見著他,他正在那裡熱任三爺呢,有啥好處?況且你家道未壞, 你家父母把你當珍寶一樣的看待,也斷不放你出家,到是此刻卻正是個機會, 逸雲的道也成了,你的辛苦也吃夠了,你真要願意,我就送你上山去。」 環翠因提起他家舊事,未免傷心,不覺淚如雨下,掩面啜泣。聽老殘說道送他上山, 此時卻答不出話來,只是搖頭。德夫人道:「他此時既已得了你這麼個主兒,也就離不開了。」   正在說話,只見慧生的家人連貴進來回語,立在門口不敢做聲。慧生問: 「你來有什麼事?」連貴稟道:「昨兒王媽回來就不舒服的很,發了一夜的大寒熱, 今兒一天沒有吃一點什麼,只是要茶飲。老爺車上的轅騾也病倒了, 明日清早開車恐趕不上。請老爺示下,還是歇半天,還是怎麼樣?」慧生說: 「自然歇一天再看,騾子叫他們趕緊想法子。王媽的病請鐵老爺瞧瞧,抓劑藥吃吃。」 正要央求老殘,老殘說:「我此刻就去看。」站起身來就走。少頃回來對慧生說: 「不過冒點風寒,一發散就好了。」   此時店家已送上飯來,卻是兩分,一分是本店的,一分是宋瓊送來的。 大家吃過了晚飯,不過八點多鐘,仍舊坐下談心。德夫人說: 「早知明日走不成功,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宮了,還可同逸雲再談一晚上。」 慧生說:「這又何難,明日再去花上幾個轎錢,有限的很。」老殘道: 「我看逸雲那人灑脫的很,不如明天竟請他來,一定做得到的。我正有話同他商量呢。」 慧生說:「也好,今晚寫封信,我們兩人聯名請他來,今晚交與店家,明日一早送去。」 老殘說:「甚好,此信你寫我寫?」慧生說:「我的紙筆便當,就是我寫罷。」   當時寫好交與店家收了,明日一早送去。老殘遂對環翠道:「你剛才搖頭, 沒有說話,是什麼意思?我對你說罷: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,因為你說早幾年見他, 一定跟他做徒弟。我所以說早年是萬不行的,惟有此刻倒是機會,也不過是據理而論, 其實也是做不到的事情。何以呢,其餘都無難處,第一條:現在再要你去陪客, 恐怕你也做不到了。若說逸雲這種人真是機會難遇,萬不可失的,其如廟規不好何?」   環翠說:「我想這一層到容易辦,他們凡剃過頭的就不陪客, 倘若去時先剃頭後去,他就沒有法子了。只是有兩條萬過不去的關頭: 第一,承你從火水中搭救我出來,一天恩德未報,我萬不能出家,於心不安; 第二,我還有個小兄弟帶著,交與誰呢?所以我想只有一個法子,明天等他來, 無論怎樣,我替他磕個頭,認他做師父,請他來生來度我, 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年之後,我去投奔他。」   老殘道:「這倒不然,你說要報恩,你跟我一世,無非吃一世用上一世, 那會報得了我的恩呢?倘若修行成道,那時我有三災八難,你在天上看見了, 必定飛忙來搭救我,那才是真報恩呢。或者竟來度我成佛作祖,亦未可知。 至於你那兄弟更容易了,找個鄉下善和老兒,我分百把銀子替他置個二三十畝地, 就叫善和老兒替他管理撫養成人,萬一你父親未死,還有個會面的日期。 只是你年輕的人,守得住守不住,我不能知道,是一難;逸雲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, 是第二難。且等明日逸雲到來,再作商議。」德夫人道: 「鐵叔叔說的十分有理,且等逸雲到來再議罷。」大家又說了些閒話,各自歸寢。   次日八點鐘,諸人起來,盥漱方畢,那逸雲業已來到。 四人見了異常歡喜,先各自談了些閒話,便說到環翠身上。 把昨晚議論商酌的話,一一告知逸雲。逸雲又把環翠仔細一看, 說:「此刻我也不必說客氣話了,鐵姨奶奶也是個有根器的人, 你們所慮的幾層意思,我看都不難。只有一件難處,我卻不敢應承。 我先逐條說去:第一條,我們廟裡規矩不好,是無妨礙的, 你也不必先剪頭髮,明道不明道,關不到頭髮的事。我們這後山, 有個觀音庵,也是姑子廟。裡頭只有兩個姑子,老姑子叫慧淨, 有七十多歲,小姑子叫清修,也有四十多歲了。這兩個姑子皆是正派不過的人, 與我都極投契。不過只是尋常吃齋念佛而已,那佛菩薩的精義,他卻不甚清楚。 在觀音庵裡住,是萬分妥當的。第二條,他的小兄弟的話呢,也不為難。 我這傲來峰腳下有個田老兒,今年六十多歲了,沒有兒子。十年前他老媽媽勸他納個妾, 他說:『沒有兒子將來隨便抱一個就是了。若是納了妾,我們這家人家,今兒吵, 明兒鬧,可就過不成安穩日子了。你留著俺們兩個老年人多活幾年罷! 況且這納妾是做官的人們做的事,豈是我們鄉農好做得嗎?』 因此他家過得十分安靜,從去年常托我替他找個小孩子。他很信服我, 非我許可的他總不要,所以到今兒還沒選著。他家有二三百畝地的家業, 不用貼他錢,他也是喜歡的,只是要姓他的姓。不怕等二老歸天後再還宗, 或是兼祧兩姓俱可。」環翠說道:「我家本也姓田。」逸雲道: 「這可就真巧了。第三層,鐵老爺,你怕你姨太太年輕守不住,這也多慮, 我看他一定不會有邪想的。你瞧他眼光甚正,外平內秀,決計是仙人墮落, 難已受過,不會再落紅塵的了。以上三件,是你們諸位所慮的,我看都不要緊。 只是一件甚難,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發,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, 把他一個人放在個荒涼寂寞的姑子庵裡,未免太苦。倘若可以明道呢, 就辛苦幾年也不算事。無奈那兩個姑子只會念經吃素,別的全不知道。 與其苦修幾十年,將來死了,不過來生變個富貴女人,這也就大不合算了! 倒不如跟著鐵老爺,還可講幾篇經,說幾段道,將來還有個大澈大悟的指望, 這是一個難處。若說教我也不走,在這裡陪他,我卻斷做不到,不敢欺人。」 環翠道:「我跟師父跑不行嗎?」逸雲大笑道:「你當做我出門也像你們老爺, 僱著大車同你坐嗎?我們都是兩條腿跑,夜裡借個姑子廟住住,有得吃就吃一頓, 沒得吃就餓一頓,一天儘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。你那三寸金蓮, 要跑起來怕到不了十里,就把你累倒了!」環翠沉吟了一會,說: 「我放腳行不行?」逸雲也沉吟了一會,對老殘說道:「鐵爺,你意下何如?」 老殘道:「我看這事最要緊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,別的都無關係。」   環翠此刻忽然伶俐,也是他善根發動,他連忙跪到逸雲眼前, 淚流滿面說:「無論怎樣都要求師父超度。」逸雲此刻竟大剌剌的, 也不還禮,將他拉起說:「你果然一心學佛,也不難。我先同你立約: 第一件到老姑子廟後,天天學走山道,能把這崎嶇山道,走得如平地一般, 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。將來我再教你念經說法。大約不過一年的恨苦, 以後就全是樂境了。古人云:『十月胎成。』也大概不錯的,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。」 環翠道:「主意已定,同我們老爺意思一樣。只要跟著師父,隨便怎樣, 我斷無悔恨就是了。」   老殘立起身來,替逸雲長揖說:「一切拜托。」逸雲慌忙還禮說: 「將來靈山會上,我再問儜索謝儀罷。」老殘道:「那時候還不知道誰跟誰要謝儀呢?」 大家都笑了。環翠立起來替慧生夫婦磕了頭道:「蒙成就大德。」末後替老殘磕頭, 就淚如雨下說:「只是對不住老爺到萬分了。」老殘也覺淒然,隨笑說道: 「恭喜你超凡入聖。幾十年光陰迅速,靈山再會,轉眼的事情。」德夫人也含著淚說: 「我傷心就不能像你這樣,將來倘若我墮地獄,還望你二位早來搭救。」逸雲說: 「德夫人卻萬不會下地獄。只是有一言奉勸,不要被富貴拴住了腿要緊!後會有期。」   老殘忙去開了衣箱,取出二百兩銀子交與逸雲設法佈置,又把環翠的兄弟叫來, 替逸雲磕頭。逸雲收了一百兩銀子說:「儘夠了。不過田老兒處備分禮物, 觀音庵捐點功德,給他自己置備四季道衣,如此而已。」德慧生說: 「我們也送幾個錢,表表心意。」同夫人商酌,夫人說:「也是一百兩罷。」 逸雲說:「都用不著了,出家人要多錢做什麼?」   店家來問開飯,慧生說:「開罷。」飯後,逸雲說: 「我此刻先去到田老兒同觀音庵兩處說妥了,再來回信,究竟也得人家答應, 才能算數呢。」道了一聲,告辭去了。   這裡老殘一面替環翠收拾東西,一面說些安慰話,環翠哭得淚人兒似的, 哽咽不止。德夫人也勸道:「在旁的人萬不肯拆散你們姻緣,只因為難得有這麼一個逸雲, 我實在是沒法,有法我也同你去了。」環翠含淚道: 「我知道是好事,只是站在這裡就要分離,心上好像有萬把鋼刀亂扎一樣,委實難受!」 慧生道:「明年逸雲朝南海,必定到我們那裡去,你一定隨同去的, 那時就可以見面,何必傷心呢!」過了一刻,環翠也收住了淚。   太陽剛下山的時候,逸雲已經回來,對環翠說:「兩處都說好了, 明日我來接你罷。」德夫人問:「此刻你怎樣?」逸雲說:「我回廟裡去。」 德夫人說:「明日我們還要起身,不如你竟在我們這兒睡一夜罷。 本來是他們兩個官客睡一處,我們兩個堂客睡一處的,你竟陪我談一夜罷。 你肯度鐵奶奶,難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嗎?」逸雲笑道:「那也使得。 儜這個德奶奶已有德爺度你了。自古道:『儒釋道三教』,沒有你們德老爺度他, 他總不能成道的。」德夫人道:「此話怎講?」逸雲道:「『德』字為萬教的根基, 無德便是地獄。種子有德,再從德裡生出慧來,沒有一個不成功的了。」德夫人道: 「那不過是個名號,那裡認得真呢?」逸雲說:「名者,命也,是有天命的。 他怎麼不叫德富、德貴呢?可見是有天命的了,我並非當面奉承,我也不騙錢花, 你們三位將來都要證果的,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。」德夫人說: 「我終不敢自信,請你傳授口訣,我也認你做師父。」逸雲道:「師父二字語重, 既是有緣,我也該奉贈一個口訣,讓儜依我修行。」   德夫人聽了歡喜異常,連忙扒下地來就磕頭喊師父。逸雲也連忙磕頭說: 「可折死我了。」二人起來,逸雲說:「請眾人回避。」三人出去, 逸雲向德夫人耳邊說了個「夫唱婦隨」四個字。德夫人詫異道:「這是口訣嗎?」 逸雲道:「口訣本係因人而施,若是有個一定口訣, 當年那些高真上聖早把他刻在書本子上了。你緊記在心, 將來自有個大澈大悟的日子,你就知道不是尋常的套話了。 佛經上常說:『受記成佛』,你能受記,就能成佛;你不受記, 就不能成佛。你們老爺現在心上已脫塵網,不出三年必棄官學道, 他的覺悟在你之先,此時不可說破。你總跟定他走,將來不是一個馬丹陽、 一個孫不二嗎?」德夫人凝了一會神,說:「師父真是活菩薩,弟子有緣, 謹受記,不敢有忘。」又磕了一個頭。   其時外間晚飯已經開上桌子,王媽竟來伺候。德夫人說:「你病好了嗎?」 王媽說:「昨夜吃了鐵爺的藥,出了一身汗,今日全好了。 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飯,一個饅頭,這會子全好了。」   當時五人同坐吃飯,德慧生問逸雲道:「儜何以不吃素?」逸雲說: 「我是吃素,佛教同你們儒教不同,例得吃素。」慧生說: 「我看你同我們一樣吃的是葷哩。」逸雲說:「六祖隱於四會獵人中, 常吃肉邊菜。請問肉鍋裡煮的菜算葷算素?」慧生說:「那自然算葷。」 逸雲說:「六祖他卻算吃素,我們在斗姥宮終日陪客,那能吃素呢? 可是有客時吃葷,無客時吃素,儜沒留心我在葷碗裡仍是夾素菜吃?」 環翠說道:「當真我倒留心的,從沒見我師父吃過一塊肉同魚蝦之類。」 逸雲道:「這也是世出世間法裡的一端。」老殘問道:「倘若竟吃肉, 行不行呢?」逸雲道:「有何不可,倘若有客逼我吃肉,我便吃肉, 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。若說吃肉,當年濟顛祖師還吃狗肉呢! 也擋不住成佛。地獄裡的人吃長齋的,不計其數,總之,吃葷是小過犯, 不甚要緊。譬如女子失節,是個大過犯,比吃葷重萬倍。 試問你們姨太太失了多少節了?這罪還數得清嗎?其實,若認真從此修行, 同那不破身的處子毫無分別。因為失節不是自己要失的,為勢所迫, 出於不得已,所以無罪。」大家點頭稱善。   飯畢之後,連貴上來回道:「王媽病已好了,轅騾又換了一個, 明天可以行了。請老爺示下,明天走不走呢?」慧生看德夫人,老殘說: 「自然是走。」德夫人說:「明天再住一天何如?」老殘說:「千里搭涼棚, 終無不散的筵席。」逸雲說:「依我看,明天午後走罷。清早我先同鐵老爺、 奶奶送田頭兄弟到田老莊上,去後同鐵老爺到觀音庵,都安置好了儜再走, 鐵老爺也放心些。」大家都說甚是。   一宿無話。次日清晨,老殘果隨逸雲將環翠兄弟送去,又送環翠到觀音庵。 見了兩個姑子,囑托了一番,老姑子問:「下髮不下呢?」逸雲說: 「我不主剃頭的,然佛門規矩亦不可壞。」將環翠頭髮打開剪了一綹, 就算剃度了,改名環極。   諸事已畢,老殘回店,告知慧生夫婦,贊歎不絕。隨即上車起行, 無非「荒村雨露眠宜早,野店風霜起要遲」。八九日光陰,已到清江浦。 老殘因有個親戚住在淮安府,就不同慧生夫婦同道,逕一車拉往淮安府去。 這裡慧生夫婦僱了一個三艙大南灣子,逕往揚州去。   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7回 話說德慧生攜眷自赴揚州去了,老殘卻一車逕拉到淮安城內投親戚。 你道他親戚是誰?原來就是老殘的姊丈。這人姓高名維,字曰摩詰。 讀書雖多,不以功名為意。家有田原數十頃,就算得個小小的富翁了。 住在淮安城內勺湖邊上。這勺湖不過城內西北角一個湖,風景倒十分可愛。 湖中有個大悲閣,四面皆水;南面一道板橋有數十丈長,紅欄圍護; 湖西便是城牆。城外帆檣林立,往來不斷。到了薄暮時候,女牆上露出一角風帆, 掛著通紅的夕陽,煞是入畫。這高摩詰在這勺湖東面,又買了一塊地,不過一畝有餘, 圈了一個槿籬,蓋了幾間茅屋,名叫「小輞川園」。把那湖水引到園中,種些荷花, 其餘隙地,種些梅花桂花之類,卻用無數的小盆子,栽月季花。這淮安月季本來有名, 種數極多,大約有七八十個名頭,其中以藍田碧玉為最。   那日老殘到了高維家裡,見了他的胞姊。姊弟相見,自然格外的歡喜。坐了片刻, 外甥男女都已見過,卻不見他姊丈。便啟口問道:「姊丈哪裡去了? 想必又到哪家赴詩社去了罷。」他大姊道:「沒有出門,想必在他小輞川園裡呢。」 老殘道:「姊丈真是雅人,又造了一個花園了。」大姊道:「咦,哪裡是什麼花園呢, 不過幾間草房罷了。就在後門外,不過朝西北上去約一箭多遠就到了。 叫外甥小鳳引你去看罷,昨日他的藍田碧玉開了一朵異種,有碗口大,清香沁人, 比蘭花的香味還要清些。你來得正好,他必要捉你做詩哩。」老殘道: 「詩雖不會做,一嘴賞花酒總可以擾得成了。」   說著就同小鳳出了後門,往西不遠,已到門口。進門便是一道小橋, 過橋迎面有個花籬擋住,順著迴廊往北行數步,往西一拐,就到了正廳。 上面橫著塊扁額,寫了四個大字是「散花斗室」。進了廳門,只見那高摩詰正在那裡拜佛。 當中供了一尊觀音像,面前正放著那盆藍田碧玉的月季花。   小鳳走上前去,看他拜佛起來,說道:「二舅舅來了。」高維回頭一看, 見了老殘,歡喜的了不得,說:「你幾時來的?」老殘說:「我剛才來的。」 高維說:「你來得正好。你看我這花今年出的異種。你看這一朵花,總有上千的瓣子。 外面看像是白的,細看又帶綠色,定神看下去。彷彿不知有若干遠似的。平常碧玉, 沒有香味,這種卻有香,而又香得極清,連蘭花的香味都顯得濁了。」 老殘細細的聞了一回,覺得所說真是不差。高維忙著叫小童煎茶, 自己開廚取出一瓶碧羅春來說:「對此好花,若無佳茗,未免辜負良朋。」 老殘笑道:「這花是感你好詩來的。」高維道:「昨日我很想做兩首詩賀這花, 後來恐怕把花被詩熏臭了,還是不做的好。你來倒是切切實實的做兩首罷!」 老殘道:「不然,大凡一切花木,都是要用人糞做肥料的。這花太清了, 用糞恐怕力量太大。不如我們兩個做首詩,譬如放幾個屁,替他做做肥料, 豈不大妙!」二人都大笑了一回。此後老殘就在這裡,無非都是吃酒、談詩、 養花、拜佛這些事體,無庸細述。   卻說老殘的家,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東面,也是一個花園的樣子。 進了角門有大荷花池。池子北面是所船房,名曰「海渡杯」。池子東面也是個船房。 面前一棵紫藤,三月齊花,半城都香,名曰「銀漢浮槎」。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間的水榭, 名曰「秋夢軒」。海渡杯北面,有一堂太湖石,三間蝴蝶廳,廳後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。   老殘平常便住在秋夢軒裡面。無事時,或在海渡杯裡著棋, 或在銀漢浮槎裡垂釣,倒也安閑自在。一日在銀漢浮槎裡看《大圓覺經》, 看得高興,直到月輪西斜,照到槎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,玩賞許久,方去安睡, 自然一落枕便睡著了。夢見外邊來了一個差人模樣,戴著一頂紅纓大帽, 手裡拿了許多文書,到了秋夢軒外間椅子上坐下。老殘看了,甚為詫異。 心裡想:「我這裡哪得有官差直至臥室外間,何以家人並不通報?」   正疑慮間,只見那差人笑吟吟的道:「我們敝上請你老人家去走一趟。」 老殘道:「你是哪衙門來的,你們貴上是誰?」那差人道:「我們敝上是閻羅王。」 老殘聽了一驚,說道:「然則我是要死了嗎?」那差人答道:「是。」老殘道: 「既是死期已到,就同你走。」那差人道:「還早著呢,我這裡今天傳的五十多人, 你老人家名次在儘後頭呢!」手中就捧上一個單子上來。看真是五十多人, 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邊。老殘看罷說道:「依你說,我該甚麼時候呢?」 那差人道:「我是私情,先來給你老人家送個信兒,讓你老人家好預備預備, 有要緊話吩咐家人好照著辦。我等人傳齊了再來請你老人家。」老殘說: 「承情的很,只是我也沒有甚麼預備,也沒有什麼吩咐,還是就同你去的好。」 那差人連說:「不忙,不忙。」就站起來走了。   老殘一人坐在軒中,想想有何吩咐,直想不出。走到窗外,覺得月明如晝, 景象清幽,萬無聲籟,微帶一分悽慘的滋味。說道:「噯!我還是睡去罷,管他甚麼呢。」 走到自己臥室內,見帳子垂著,?前一雙鞋子放著。心內一驚說: 「呀!誰睡在我?上呢?」把帳子揭開一看,原來便是自己睡得正熟。 心裡說:「怎會有出兩個我來?姑且搖醒?上的我,看是怎樣。」 極力去搖,原來一毫也不得動。心裡明白,點頭道:「此刻站著的是真我, 那?上睡的就是我的屍首了。」不覺也墮了兩點眼淚,對那屍首說道: 「今天屈你冷落半夜,明早就有多少人來哭你,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。」回首便往外走。   煞是可怪,此次出來,月輪也看不見了,街市也不是這個街市了, 天上昏沉沉的,像那刮黃沙的天氣將晚不晚的時候。走了許多路,看不見一個熟人, 心中甚是納悶,說:「我早知如此,我不如多賞一刻明月,等那差人回來同行,豈不省事。 為啥要這麼著急呢?」   忽見前面有個小童,一跳一跳的來了,正想找他問個路,逕走到面前, 原來就是周小二子。這周小二子是本宅東頭一個小戶人家的娃子,前兩個月吊死了的。 老殘看見他是個熟人,心裡一喜,喊道:「你不是周小二子嗎?」 那周小二子抬頭一看,說 :「你不是鐵二老爺嗎?你怎麼到這裡來?」老殘便將剛才情形告訴說了一遍。 周小二子道:「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氣。別人家賴著不肯死,你老人家著急要死, 真是稀罕!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樣呢?」老殘道:「我要見閻羅王,認不得路。 你送我去好不好?」周小二子道:「閻羅王宮門我進不去,我送你到宮門口罷!」 老殘道:「就是這麼辦,很好。」說著,不消費力,已到了閻羅王宮門口了。 周小二子說道:「你老人家由這東角門進去罷。」老殘道: 「費你的心,我沒有帶著錢,對不住你。」周小二子道:「不要錢,不要錢。」又一跳一跳的去了。   老殘進了東角門,約有半里多路,到了二門,不見一個人。又進了二門, 心裡想道:「直往裡跑也不是個事。」又走有半里多路,見是個殿門,不敢造次, 心想:「等有個人出來再講。」卻見東邊朝房裡走出一個人來。老殘便迎了上去。 只見那人倒先作了個揖,口中說道:「補翁,久違的很了。」老殘仔細一看, 見這人有五十多歲,八字黑鬚,穿了一件天青馬褂,彷彿是呢的,下邊二藍夾袍子。 滿面笑容問道:「閣下何以至此?」老殘把差人傳訊的話說了一遍。那人道: 「差人原是個好意,不想你老兄這等性急,先跑得來了,沒法只好還請外邊去散步一回罷。 此刻是五神問案的時候,專訊問那些造惡犯罪的人呢。像你老兄這起案子, 是個人命牽連,與你毫不相干。不過被告一口咬定,須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結的。 請出去遊玩遊玩,到時候我自來奉請。」   老殘道了「費心」,逕出二門之外,隨意散步。走到西角門內, 看西面有株大樹,約有一丈多的圍圓,彷彿有一個人立在樹下。 心裡想走上前去同他談談,這人想必也是個無聊的人。及至走到跟前一看, 原來是個極熟的人。這人姓梁名海舟,是前一個月死的。老殘見了不覺大喜, 喊道:「海舟兄,你在這裡嗎?」上前作了一個揖。那梁海舟回了半個揖。   老殘道:「前月分手,我想總有好幾十年不得見面,誰想不過一個月, 竟又會晤了,可見我們兩人是有緣分。只是怎樣你到今還在這裡呢,我不懂的很。」 那梁海舟一臉的慘淡顏色,慢騰騰的答道:「案子沒有定。」老殘道: 「你有甚麼案子?怎會耽擱許久?」梁海舟道:「其實也不算甚事,欠命的命已還, 那還有餘罪嗎?只是轇葛的了不得。幸喜我們五弟替了個人情,大約今天一堂可以定了。 你是甚麼案子來的?」老殘道:「我也不曉得呢。適才裡面有個黑鬚子老頭兒對我說, 沒有甚麼事,一堂就可以了案的。只是我不明白,你老五不是還活著沒有死嗎, 怎會替你托人情呢?」梁海舟道:「他來有何用,他是托了一個有道的人來解散的。」 老殘點頭道:「可見還是道比錢有用。你想,你雖不算富,也還有幾十萬銀子家私, 到如今一個也帶不來。倒是我們沒錢的人痛快,活著雙肩承一喙,死後一喙領雙肩, 歇耗不了本錢,豈不是妙。我且問你: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,案了之後, 你打甚麼主意?」梁海舟道:「我沒有甚麼主意,你有甚麼主意嗎?」   老殘道:「有,有,有。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,既已老天大赦, 放我們做了鬼。這鬼有五樂,我說給你聽:一不要吃;二不要穿;三沒有家累; 四行路便當,要快頃刻千里,要慢蹲在那裡,三年也沒人管你;五不怕寒熱, 雖到北冰洋也凍不著我,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熱不著我。有此五樂,何事不可為? 我的主意,今天案子結了,我就過江。先游天台、雁宕,隨後由福建到廣東看五嶺的形勢, 訪大庾嶺的梅花。再到桂林去看青綠山水。上峨媚、上北順太行轉到西嶽,小住幾天, 回到中嶽嵩山。玩個夠轉回家來,看看家裡人從我死後是個甚麼光景, 托個夢勸他們不要悲傷。然後放開腳步子來,過瀚海,上崑崙, 在崑崙山頂上最高的所在結個茅屋,住兩年再打主意。一個人卻也稍嫌寂寞, 你同我結了伴兒好不好?」梁海舟只是搖頭說:「做不到,做不到。」   老殘以為他一定樂從,所以說得十分興高采烈。看他連連搖頭, 心裡發急道:「你這個人真正糊塗!生前被幾兩銀子壓的氣也喘不得一口, 焦思極慮的盤算,我勸了你多回決不肯聽。今日死了,半個錢也帶不來, 好容易案子已了,還不應該快活快活嗎?難道你還去想小九九的算盤嗎?」 只見那梁海舟也發了急,皺著眉頭瞪著眼睛說道:「你才直下糊塗呢。 你知道銀子是帶不來的,你可知道罪孽是帶得來的罷!銀子留下給別人用, 罪孽自己帶來消受。我才說是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,還有別的案子呢! 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?像你這快活老兒,吃了燈草灰,放輕巧屁哩!」 老殘見他十分著急,知他心中有無數的懊惱,又看他面色慘白,心裡也替他難受, 就不便說下去了。   正在默然,只見那黑鬚老頭兒在老遠的東邊招手,老殘慌忙去了,走到老頭兒面前 。老頭兒已戴上了大帽子,卻還是馬褂子。心裡說道:「原來陰間也是本朝服飾。」 隨那老頭兒進了宮門,卻仍是走東角門進。大甬道也是石頭鋪的,與陽間宮殿一般, 似乎還要大些。走盡甬道,朝西拐彎就是丹墀了。上丹墀彷彿是十級。走到殿門中間, 卻又是五級。進了殿門,卻偏西邊走約有十幾丈遠,又是一層臺子。從西面階級上去, 見這臺子也是三道階路。上了階,就看見閻羅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,頭上戴的冕旒, 身上著的古衣冠,白面黑鬚,於十分莊嚴中卻帶幾分和藹氣象。離公案約有一丈遠的光景, 那老者用手一指,老殘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禮了,就跪下匍匐在地。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, 手中捧了許多簿子。   只見閻羅天子啟口問道:「你是鐵英嗎?」老殘答道:「是。」閻羅又問: 「你在陽間犯的何罪過?」老殘說:「不知道犯何罪過。」閻羅說: 「豈有個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?」老殘道:「我自己見到是有罪過的事, 自然不做,凡所做的皆自以為無罪的事。況且陽間有陽間律例, 陰間有陰間的律例。陽間的律例,頒行天下,但凡稍知自愛的, 皆要讀過一兩遍,所以干犯國法的事沒有做過。至於陰間的律例, 世上既沒有頒行的專書,所以人也無從趨避,只好憑著良心做去。 但覺得無損於人,也就聽他去了。所以陛下問我有何罪過, 自己不能知道,請按律定罪便了。」閻羅道:「陰律雖無頒行專書, 然大概與陽律彷彿。其比陽律加密之處,大概佛經上已經三令五申的了。」 老殘道:「若照佛家戒經科罪,某某之罪恐怕擢髮難數了。」 閻羅天子道:「也不見得,我且問你,犯殺律嗎?」老殘道: 「犯。既非和尚,自然茹葷。雖未擅宰牛羊,然雞鴨魚蝦, 總計一生所殺,不計其數。」閻羅頷之。又問:「犯盜律否?」 答日:「犯。一生罪業,惟盜戒最輕。然登山摘果,涉水採蓮, 為物雖微,究竟有主之物,不得謂非盜。」又問:「犯淫律否?」 答日:「犯。長年作客,未免無聊,舞榭歌台,眠花宿柳,閱人亦多。」 閻羅又問口、意等業,一一對答已畢。每問一事,那老者即舉簿呈閱一次。   問完之後,只見閻羅回顧後面說了兩句話,聽不清楚。 卻見座旁走下一個人來,也同那老者一樣的裝束。走至老殘面前說: 「請你起來。」老殘便立起身來。那人低聲道:「隨我來。」 遂走公案前繞至西,距寶座不遠,旁邊有無數的小椅子,排有三四層, 看著彷彿像那看馬戲的起碼坐位差不多,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, 惟最下一層空著七八張椅子。那人對老殘道:「請你在這裡坐。」   老殘坐下,看那西面也是這個樣子,人已坐滿了。仔細看那坐上的人, 煞是奇怪。男男女女參差亂坐,還不算奇。有穿朝衣朝帽的, 有穿藍布棉襖褲的,還有光脊梁的;也有和尚,也有道士; 也有極鮮明的衣服,也有極破爛的衣服,男女皆同。 只是穿官服的少,不過一二人,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。 最奇第二排中間,一個穿朝服旁邊椅子上, 就坐了光脊梁赤腳的,只穿了一條藍布單褲子。 點算西首五排,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。卻看閻羅王寶座後面, 卻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,一半男,一半女。男的都是袍子馬褂, 靴子大帽子,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,也有藍頂子的,一兩個而已。 女的卻都是宮裝。最奇者,這麼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後面, 都泥塑木雕的相仿,沒有一人言笑,也無一人左右顧盼。   老殘正在觀看,忽聽他那旁坐的低低問道:「你貴姓呀!」 老殘回頭一看,原來也是一個穿藍布棉襖褲的,卻有了雪白的下鬚 ,大約是七八十歲的人了,滿面笑容。老殘也低低答道:「我姓鐵呀。」 那老翁又道:「你是善人呀。」老殘戲答道:「我不是善人呀。」 那老者道:「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,都是善人。只是善有大小, 姻緣有遠近,我剛才看見西邊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,又有兩位投生富貴家去了。」 老殘問道:「這一堆子裡有成仙成佛的沒有?」那老翁道: 「我不曉得,你等著罷,有了,我們總看得見的。」   正說話間,只見殿庭窗格也看不見了,面前丹墀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, 彷彿一片敞地,又像演武廳似的。那老翁附著老殘耳朵說道: 「五神問案了。」當時看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,五張公案。 每張公案面前,有一個差役站班,同知縣衙門坐堂的樣子彷彿。 當真每個公堂面前,有一個牛頭,一個馬面,手裡俱拿著狼牙棒。 又有五六個差役似的,手裡也拿著狼牙棒。怎樣叫做狼牙棒? 一根長棒,比齊眉棒稍微長些,上頭有個骨朵,有一尺多長,茶碗口粗, 四面團團轉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。那小刀子約一寸長三四分寬, 直站在骨朵上。那老翁對老殘道:「你看,五神問案悽慘得很! 算計起來,世間人何必作惡,無非為了財色兩途,色呢, 只圖了片時的快活;財呢,都是為人忙,死後一個也帶不走。 徒然受這狼牙棒的苦楚,真是不值。」   說著,只見有五個古衣冠的人從後面出來,其面貌真是凶惡異常。 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,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,立刻毒霧愁雲, 把個殿門全遮住了,五神公座前面,約略還看得見些兒,再往前便看不見了。 隱隱之中,彷彿聽見無數啼哭之聲似的。   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8回 話說老殘在那森羅寶殿上面,看那殿前五神問案。 只見毒霧愁雲裡靠東的那一個神位面前,阿旁牽上一個人來。 看官,你道怎樣叫做阿旁?凡地獄處治惡鬼的差役,總名都叫做阿旁。 這是佛經上的名詞,彷彿現在借留學生為名的,都自稱四百兆主人翁一樣的道理。   閒話少講,卻說那阿旁牽上一個人來,稍長大漢, 一臉的橫肉,穿了一件藍布大褂,雄赳赳的牽到案前跪下。 上面不知問了幾句什麼話,距離的稍遠,所以聽不見。 只遠遠的看見幾個阿旁上來,將這大漢牽下去。距公案約有兩丈多遠, 地上釘了一個大木樁,樁上有個大鐵環。 阿旁將這大漢的辮子從那鐵環裡穿過去收緊了, 把辮子在木樁上纏了有幾十道,拴得鐵結實,也不剝去衣服。 只見兩旁凡拿骨朵錘、狼牙棒的一齊下手亂打,如同雨點一般。 看那大漢疼痛的亂蹦。起初幾下子,打得那大漢腳蹦起直豎上去, 兩腳朝天,因為辮子拴在木樁上,所以頭離不了地,身子卻四面亂摔, 蹦上去,落下來,蹦上去,落下來,幾蹦之後,就蹦不高。 落下來的時候,那狼牙棒亂打,看那兩丈圍圓地方,血肉紛紛落, 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樣。中間夾著破衣片子,像蝴蝶一樣的飄。 皮肉分兩沉重,落得快,衣服片分兩輕,落的慢,看著十分可慘。   老殘座旁那個老者在那裡落淚,低低對老殘說道: 「這些人在世上時,我也勸道許多,總不肯信。今日到了這個光景, 不要說受苦的人,就是我們旁觀的都受不得。」老殘說: 「可不是呢!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。」嘴說不忍望下看, 心裡又不放心這個犯人,還要偷著去看看。只見那個人已不大會動了, 身上肉都飛盡,只剩了個通紅的骨頭架子。雖不甚動, 那手腳還有點一抽一抽的。老殘也低低的對那老者道: 「你看,還沒有死透呢,手足還有抽動,是還知道痛呢! 那老者擦著眼淚說道:「陰間哪得會死,遲一刻還要叫他受罪呢!」   再看時,只見阿旁將木樁上辮子解下,將來搬到殿下去。 再看殿腳下不知幾時安上了一個油鍋,那油鍋扁扁的形式, 有五六丈圍圓,不過三四尺高,底下一個爐子,倒有一丈一二尺高, 火門有四五尺高,三只腳架住鐵鍋,那爐口裡火穿出來比鍋口還要高二三尺呢。 看那鍋裡油滾起來也高出油鍋,同日本的富士山一樣, 那四邊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。看著幾個阿旁,將那大漢的骨頭架子抬到火爐面前, 用鐵叉叉起來送上去。那火爐旁邊也有幾個阿旁,站在高臺子上, 用叉來接,接過去往油鍋裡一送。誰知那骨頭架子到油鍋裡又會亂蹦起來, 濺得油點子往鍋外亂灑。那站在鍋旁的幾個阿旁,也怕油點子濺到身上, 用一塊似布非布的東西遮住臉面。約有一二分鐘的工夫,見那人骨架子, 隨著沸油上下,漸漸的顏色發白了。見那阿旁朝鍋裡看,彷彿到了時候了, 將鐵叉到鍋裡將那人骨架子挑出,往鍋外地上一摔。 又見那五神案前有四五個男男女女在那裡審問,大約是對質的樣子。 老殘扭過臉對那老者道:「我實在不忍再往下看了。」   那老者方要答話,只見閻羅天子回面對老殘道:「鐵英, 你上來,我同你說話。」老殘慌忙立起,走上前去。 見那寶座旁邊,還有兩層階級,就緊在閻羅王的寶座旁邊, 才知閻羅王身體甚高。坐在椅子上,老殘立在旁邊, 頭才同他的肩膊相齊,似乎還要低點子。那閻羅王低下頭來, 同老殘說道:「剛才你看那油鍋的刑法,以為很慘了嗎? 那是最輕的了,比那重的多著呢!」老殘道: 「我不懂陰曹地府為什麼要用這麼重的刑法,以陛下之權力, 難道就不能改輕了嗎?臣該萬死,臣以為就用如此重刑, 就該叫世人看一看,也可以少犯一二。卻又陰陽隔絕, 未免有點不教而殺的意思吧。」閻羅王微笑了一笑說: 「你的戇直性情倒還沒有變哪!我對你說,陰曹用重刑, 有陰曹不得已之苦衷。你想,我們的總理是地藏王菩薩。 本來發了洪誓大願,要度盡地獄,然後成佛。至今多少年了, 毫無成效。以地藏王菩薩的慈悲,難道不想減輕嗎? 也是出於無可奈何!我再把陰世重刑的原委告你知道。第一你須知道, 人身性上分善惡兩根,都是歷一劫增長幾倍的。若善根發動, 一世裡立住了腳,下一世便長幾倍,歷世既多,以至於成就了聖賢仙佛。 惡根亦然,歷一世亦長幾倍。可知增長了善根便救世,增長了惡根便害世, 可知害世容易救世難。譬如一人放火,能燒幾百間屋;一人救火, 連一間屋也不能救。又如黃河大汛的時候,一個人決堤,可以害幾十萬人; 一人防堤,可不過保全這幾丈地不決堤,與全局關係甚小。所以陰間刑法, 都為炮煉著去他的惡性的,就連這樣重刑,人的惡性還去不盡,初生時很小, 一入世途,就一天一天的發達起來。再要刑法加重,於心不忍, 然而人心因此江河日下。現在陰曹正在提議這事, 目下就有個萬不得了的事情,我說給你聽,先指給你看。」   說著,向那前面一指。只見那毒霧愁雲裡面, 彷彿開了一個大圓門似的,一眼看去,有十幾里遠, 其間有個大廣廠,廠上都是列的大磨子,排一排二的數不出數目來。 那房子大約有三丈多高,磨子下面旁邊堆著無數的人, 都是用繩子捆縛得像寒菜把子一樣的。磨子上頭站著許多的阿旁, 磨子下面也有許多的阿旁,拿一個人往上一摔,房上阿旁雙手接住。 如北方瓦匠摔瓦,拿一壯幾十片瓦往上一摔,屋上瓦匠接住,從未錯過一次。 此處阿旁也是這樣,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、就頭朝下把人往磨眼裡一填, 兩三轉就看不見了。底下的阿旁再摔一個上去。只見磨子旁邊血肉同醬一樣往下流注, 當中一星星白的是骨頭粉子。   老殘看著約摸有一分鐘時的工夫,已經四五個人磨碎了。 像這樣的磨子不計其數,心裡想道: 「一分鐘磨四五個人,一刻鐘豈不要磨上百個人嗎?這麼無數的磨子, 若詳細算起來,四百兆人也不夠磨幾天的。」心裡這麼想, 誰知閻羅王倒已經知道了,說道:「你疑惑一個人只磨一回就完了嗎, 磨過之後,風吹還原,再磨第二回。一個人不定磨多少回呢! 看他積的罪惡有多少,定磨的次數。」老殘說:「是犯了何等罪惡, 應該受此重刑?」閻羅王道:「只是口過。」老殘大驚,心裡想道: 「口過痛癢的事,為什麼要定這樣重的罪呢?」其時閻羅王早將手指收回, 面前仍是雲霧遮住,看不見大磨子了。閻羅王又已知道老殘心中所說的話, 便道:「你心中以為口過是輕罪嗎?為的人人都這麼想,所以犯罪人多了。 若有人把這道理說給人聽,或者世間有點驚懼,我們陰曹少作點難, 也是個莫大號功德。」老殘心裡想道:「倘若我得回陽,我倒願意廣對人說。 只是口過為什麼有這麼大的罪,我到底不明白。」   閻羅王道:「方才我問你殺、盜、淫這事,不但你不算犯什麼大罪, 有些功德就可以抵過去的。即是尋常但凡明白點道理的人, 也都不至於犯著這罪。惟這口過,大家都沒有仔細想一想。倘若仔細一想, 就知道這罪比什麼罪都大,除卻逆倫,就數他最大了。我先講殺字律。 我問你,殺人只能殺一個吧!陽律上還要抵命。即使逃了陽律, 陰律上也只照殺一個人的罪定獄。若是口過呢, 往往一句話就能把這一個人殺了,甚而至於一句話能斷送一家子的性命。 若殺一個人,照一命科罪。若害一家子人,照殺一家子幾口的科罪。 至於盜字律呢,盜人財帛罪小,盜人名譽罪大,毀人名譽罪更大。 毀人名譽的這個罪為甚麼更大呢?因世界上的大劫數, 大概都從這裡起的。毀人名譽的人多,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。 世界既不分皂白,則好人日少,惡人日多,必至把世界釀得人種絕滅而後已。 故陰曹恨這一種人最甚,不但磨他幾十百次, 還要送他到各種地獄裡去叫他受罪呢!你想這一種人,他斷不肯做一點好事的。 他心裡說,人做的好事,他用巧言既可說成壞事;他自己做壞事, 也可以用巧言說成好事,所以放肆無忌憚的無惡不作了,這也是口過裡一大宗。 又如淫字律呢,淫本無甚罪,罪在壞人名節。若以男女交媾謂之淫, 倘人夫妻之間,日日交媾,也能算得有罪嗎?所以古人下個淫字,也有道理。 若當真的漫無節制,雖然無罪,身體即要衰弱了。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 若任意毀傷,在那不孝裡耽了一分罪去哩。若有節制,便一毫罪都沒有的。 若不是自己妻妾,就科損人名節的罪了。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易, 不比隨意撒謊便當。若隨口造謠言損人名節呢,其罪與壞人名節相等。 若聽旁人無稽之言隨便傳說,其罪減造謠者一等。可知這樣損人名節, 比實做損人名節的事容易得多,故統算一生積聚起來,也就很重的了。 又有一種圖與女人遊戲,發生無根之議論,使女人不重名節,致有失身等事, 雖非此人壞其名節,亦與壞人名節同罪。因其所以失節之因, 誤信此人遊談所致故也。若挑唆是非,使人家不和睦,甚至使人抑鬱以死, 其罪比殺人加一等。何以故呢?因受人挫折抑鬱以死, 其苦比一刀殺死者其受苦猶多也。 其他細微曲折之事,非一時間能說得盡的,能照此類推, 就容易明白了。你試想一人在世數十年間,積算起來,應該怎樣科罪呢?」   老殘一想,所說實有至理,不覺渾身寒毛都豎起來,心裡想道: 「我自己的口過,不知積算起來該怎樣呢?」閻羅王又知道了,說: 「口過人人都不免的,但看犯大關節不犯,如不犯以上所說各大關節, 言語亦有功德,可以口德相抵。可知口過之罪既如此重,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議。 如人能廣說與人有益之事,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。比如《金剛經》說: 『若有善男子、善女人,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, 得福多否?須菩提言:甚多,世尊。佛告須菩提:若善男子、善女人, 於此經中,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,而此福德勝前福德。』 這是佛經上的話,佛豈肯騙人。要知『受持』二字很著力的, 言人能自己受持,又向人說,福德之大,至比於無量數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寶布施還多。 以比例法算口過,可知人自身實行惡業,又向人演說,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過還重。 以此推之,你就知道天堂地獄功罪是一樣的算法。若人於儒經、道經受持奉行, 為他人說,其福德也是這樣。」老殘點頭會意。閻羅王回頭向他侍從人說: 「你送他到東院去。」   老殘隨了此人,下了臺子。往後走出後殿門,再往東行過了兩重院子, 到了一處小小一個院落,上面三間屋子。那人引進這屋子的客堂,揭開西間門簾, 進內說了兩句話,只見裡面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,見面作了個揖說:「請屋裡坐。」 那送來的人,便抽身去了。   老殘進屋說:「請教貴姓?」那人說:「姓顧名思義。」 顧君讓老殘桌子裡面坐下,他自己卻坐桌子外面靠門的一邊。 桌上也是紙墨筆硯,並堆著無窮的公牘。他說:「補翁,請寬坐一刻, 兄弟手下且把這件公事辦好。」筆不停揮的辦完,交與一個公差去了。 卻向老殘道:「一向久仰的很。」老殘連聲謙遜道:「不敢。」顧君道: 「今日敝東請閣下吃飯,說公事忙,不克親陪,叫兄弟奉陪,多飲幾杯。」 彼此又說了許多客氣話,不必贅述。   老殘問道:「閣下公事忙的很,此處有幾位同事?」顧君道: 「五百餘人。」老殘道:「如此其多?」顧君道:「我們是幕友, 還有外面辦事的書吏一萬多人呢!」老殘道:「公牘如此多, 貴東一人問案來得及嗎?」顧君道:「敝東親詢案,千萬中之一二; 尋常案件,均歸五神訊辦。」老殘道:「五神也只五人,何以足用?」 顧君道:「五神者,五位一班,不知道多少個五位呢, 連兄弟也不知底細,大概也是分著省分的吧。如兄弟所管, 就是江南省的事,其管別省事的朋友,沒有會過面的很多呢, 即是同管江南省事的,還有不曾識面的呢!」老殘道: 「原來如此。」顧君道:「今日吃飯共是四位,三位是投生的, 惟有閣下是回府的。請問尊意,在飯後即回去,還是稍微遊玩遊玩呢? 」老殘道:「倘若遊玩些時,還回得去嗎?」顧君道:「不為外物所誘, 總回得去的。只要性定,一念動時便回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既是如此, 鄙人還要考察一番地府裡的風景,還望閣下保護,勿令遊魂不返,就感激的很了。」 顧君道:「只管放心,不妨事的。但是有一事奉告,席間之酒,萬不可飲。 至囑至囑!就是街上遊玩去,沽酒市脯也斷不可吃呢!」老殘道:「謹記指教。」   少時,外間人來說:「席擺齊了,請師爺示,還請哪幾位?」 聽他說了幾個名字,只見一刻人已來齊。顧君讓老殘到外間, 見有七八位,一一作揖相見畢。顧君執壺,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讓過, 方讓老殘坐了第四座。老殘說:「讓別位吧!」顧君說:「這都是我們同事了。 」入座之後,看桌上擺得滿桌都是碟子,青紅紫綠都有,卻認不出是什麼東西。 看顧君一逕讓那三位吃酒,用大碗不住價灌,片刻工夫都大醉了,席也散了。 看著顧君吩咐家人將三位扶到東邊那間屋裡去,回頭向老殘道: 「閣下可以同進去看看。」 原來這間屋內,盡是大?。看著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張?上睡下, 用一個大被單連頭帶腳都蓋了下去,一面著人在被單外面拍了兩三秒鐘工夫, 三個人都沒有了,看人將被單揭起,仍是一張空?。老殘詫異,低聲問道: 「這是什麼刑法?」顧君道:「不是刑法,此三人已經在那裡『呱呱』價啼哭了。」 老殘道:「三人投生,斷非一處,何以在這一間屋裡拍著,就會到那裡去呢?」 顧君道:「陰陽妙理,非閣下所能知的多著呢!弟有事不能久陪,閣下願意出遊, 我著人送去何如?」老殘道:「費心感甚。」顧君吩咐從人送去, 只見一人上來答應一聲「是」。老殘作揖告辭,兼說謝謝酒飯。 顧君送出堂門說:「恕不送了。」   那家人引著老殘,方下台階,不知怎樣一恍,就到了一個極大的街市, 人煙稠密,車馬往來,擊轂摩肩。正要問那引路的人是甚麼地方,誰知那引路的人, 也不知道何時去了,四面尋找,竟尋不著。心裡想道:「這可糟了。 我此刻豈不成了野鬼了嗎?」然而卻也無法,只好信步閒行。看那市面上, 與陽世毫無分別,各店舖也是懸著各色的招牌,也有金字的、白字的、黑字的。 房屋也是高低大小,新舊不齊。只是天色與陽間差別,總覺暗沉沉的。 老殘走了兩條大街,心裡說何不到小巷去看看,又穿了兩三條小巷,信步走去, 不覺走到一個巷子裡面。看見一個小戶人家,門口一個少年婦人,在雜貨擔子買東西。 老殘尚未留心,只見那婦人抬起頭來,對著老殘看了一看,口中喊道: 「你不是鐵二哥哥嗎?你怎樣到這裡來的?」慌忙把買東西的錢付了,說: 「二哥哥,請家裡坐吧。」老殘看著十分面熟,只想不起來她是誰來, 只好隨她進去,再作道理。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 老殘遊記續集/第09回 話說老殘正在小巷中瞻望,忽見一個少年婦人將他叫住,看來十分面善, 只是想不起來,只好隨她進去。原來這家僅有兩間樓房,外面是客廳, 裡間便是臥房了。老殘進了客屋,彼此行禮坐下,仔細一看,問道: 「你可是石家妹妹不是?」那婦人道:「是呀!二哥你竟認不得我了! 相別本也有了十年,無怪你記不得了。還記當年在揚州,二哥哥來了, 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。那時我們姐妹們同居的四五個人, 都未出閣。誰知不到五年,嫁的嫁,死的死,五分七散。回想起來, 怎不叫人傷心呢!」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。老殘道:「噯! 當年石嬸娘見我去,同親姪兒一般待我。」誰知我上北方去了幾年, 起初聽說妹妹你出閣了,不到一二年,又聽你去世了,又一二年, 聽說石嬸娘也去世了。回想人在世間,真如做夢一般,一醒之後, 夢中光景全不相干,豈不可歎!當初親戚故舊,一個一個的, 聽說前後死去,都有許多傷感,現在不知不覺的我也死了,悽悽惶惶的, 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去的是好。今日見著妹妹,真如見著至親骨肉一般。 不知妹妹現在是同嬸嬸一塊兒住不是?不知妹妹見著我的父親母親沒有?」 石姑娘道:「我哪裡能見著伯父伯母呢?我想伯父伯母的為人, 想必早已上了天了,豈是我們鬼世界的人所能得見呢!就是我的父母, 我也沒有見著,聽說在四川呢。究竟怎樣也不得知,真是悽慘。」 老殘道:「然則妹妹一個人住在這裡嗎?」石姑娘臉一紅,說道: 「慚愧死人,我現在陰間又嫁了一回了。我現在的丈夫是個小神道, 只是脾氣非常暴虐,開口便罵,舉手便打,忍辱萬分,卻也沒一點指望。」 說著說著,那淚便點點滴滴的下來。   老殘道:「你何以要嫁的呢?」石姑娘道:「你想我死的時候, 才十九歲,幸尚還沒有犯甚麼罪,閻王那裡只過了一堂,就放我自由了。 只是我雖然自由,一個少年女人,上哪裡去呢?我婆家的翁姑找不著, 我娘家的父母找不著,叫我上哪裡去呢?打聽別人,據說凡生產過兒女的, 婆家才有人來接,不曾生產過的,婆家就不算這個人了。 若是同丈夫情義好的,丈夫有繫念之情,婆家也有人來接, 將來繼配生子,一樣的祭祀。這雖然無後,尚不至於凍餒。 你想我那陽間的丈夫,自己先不成個人,連他父母聽說也做了野鬼, 都得不著他的一點祭祀,況夫妻情義,更如風馬牛不相干了。 總之,人凡做了女身,第一須嫁個有德行的人家, 不拘怎樣都是享福的。停一會我指給你看,那西山腳下一大房子有幾百間, 僕婢如雲,何等快樂。在陽間時不過一個窮秀才,一年掙不上百十吊錢。 只為其人好善,又孝順父母,到陰間就這等闊氣。其實還不是大孝呢! 若大孝的人,早已上天了,我們想看一眼都看不著呢。女人若嫁了沒有德行的人家, 就可怕的很。若跟著他家的行為去做,便下了地獄,更苦不可耐, 像我已經算不幸之幸了。若在沒德行的人家,自己知道修積, 其成就的比有德行人家的成就還要大得多呢。只是當年在陽世時不知這些道理, 到了陰間雖然知道,已不中用了。然而今天碰見二哥哥,卻又是萬分慶幸的事。 只盼望你回陽後努力修為,倘若你成了道,我也可以脫離苦海了。」   老殘道:「這話奇了。我目下也是個鬼,同你一樣,我如何能還陽呢? 即使還陽,我又知道怎修積!即使知道修積,僥倖成了道,又與你有甚麼相干呢?」 石姑娘道:「一夫得道,九族昇天。我不在你九族內嗎?那時連我爹媽都要見面哩!」 老殘道:「我聽說一夫得道,九祖昇天。那有個九族昇天之說嗎?」石姑娘道: 「九祖昇天,即是九族昇天。九祖享大福,九族亦蒙少惠,看親戚遠近的分別。 但是九族之內,如已下地獄者,不能得益。像我們本來無罪者,一定可以蒙福哩!」 老殘道:「不要說成道是難極的事,就是還陽恐怕也不易罷!」石姑娘道: 「我看你一身的生氣,決不是個鬼,一定要還陽的。但是將來上天,莫忘了我苦海中人, 幸甚幸甚。」老殘道:「那個自然。只是我現在有許多事要請教於你。 鬼住的是什麼地方,人說在墳墓裡,我看這街市同陽間一樣,斷不是墳墓可知。」 石姑娘道:「你請出來,我說給你聽。」   兩人便出了大門。石姑娘便指那空中彷彿像黃雲似的所在,說道: 「你見這上頭了沒有?那就是你們的地皮。這腳下踩的,是我們的地皮。 陰陽不同天,更不同地呢!再下一層,是鬼死為?的地方。鬼到人世去會作祟,? 到鬼世來亦會作祟。鬼怕?,比人怕鬼還要怕得凶呢!」老殘道: 「鬼與人既不同地,鬼何以能到人世呢?」石姑娘道:「俗語常言, 鬼行地中,如魚行水中;鬼不見地,亦如魚不見水。你此刻即在地中, 你見有地嗎?」老殘道:「我只見腳下有地,難道這空中都是地嗎?」 石姑娘道:「可不是呢!我且給憑據你看。」便手摻著老殘的手道: 「我同你去看你們的地去。」彷彿像把身子往上一攢似的,早已立在空中, 原來要東就東,要西就西,頗為有趣。便極力往上遊去。石姑娘指道: 「你看,上邊就是你們的地皮了。你看,有幾個人在那裡化紙呢。」  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,彷彿站在玻璃板上,看得清清楚楚。 只見那上邊有三個人正化紙錢,化過的,便一串一串掛下來了。 其下有八九個鬼在那裡搶紙錢。老殘問道:「這是件甚事?」 石姑娘道:「這三人化紙,一定是其家死了人,化給死人的。那死人有罪, 被鬼差拘了去,得不著,所以都被這些野鬼搶了去了。」老殘道: 「我正要請教,這陽間的所化紙錢銀錠子,果有用嗎?」石姑娘說: 「自然有用,鬼全靠這個。」老殘道:「我問你,各省風俗不同, 銀錢紙錠亦都不同,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?」石姑娘道: 「都是一樣,哪一省行甚麼紙錢,哪一省鬼就用甚麼紙錢。」老殘道: 「譬如我們遨遊天下的人,逢時過節祭祖燒紙錢,或用家鄉法子, 或用本地法子,有妨礙沒妨礙呢?」石姑娘道:「都無妨礙。 譬如揚州人在福建做生意,得的錢都是爛板洋錢,匯到揚州就變成英洋, 不過稍微折耗而已。北五省用銀子,南京、蕪湖用本洋,通匯起來還不是一樣嗎? 陰世亦復如此,得了別省的錢,換作本省通用的錢,代了去便了。」   老殘問道:「祭祀祖、父,能得否?」石姑娘道:「一定能得, 但有分別、如子孫祭祀時念及祖、父,雖隔千里萬里,祖、父立刻感應, 立刻便來享受。如不當一回事,隨便奉行故事,毫無感情,祖、父在陰間不能知覺, 往往被野鬼搶去。所以孔聖人說『祭如在』,就是這個原故。聖人能通幽明, 所以制禮作樂,皆是極精微的道理。後人不肯深心體會,就失之愈遠了。」 老殘又問。「陽間有燒房化庫的事,有用沒用呢?」石姑娘說:「有用。 但是房子一事,不比銀錢,可以隨處變換。何處化的庫房,即在何處,不能挪移。 然有一個法子,也可以行。如化庫時,底下填滿蘆席,莫教他著土,這房子化到陰間, 就如船隻一樣,雖千里萬里也牽得去。」老殘點頭道:「頗有至理。」   於是同回到家裡,略坐一刻,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歸來。見有男子在房, 怒目而視,問石姑娘這是何人?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狀,語言蹇澀。老殘不耐煩, 高聲說道:「我姓鐵,名叫鐵補殘,與石姑娘係表兄妹。今日從貴宅門口過, 見我表妹在此,我遂入門問訊一切。我卻不知陰曹規矩,親戚准許相往來否? 如其不許,則冒昧之罪在我,與石姑娘無涉。」那人聽了,向了老殘仔細看了一會, 說:「在下名折禮思,本係元朝人,在陰曹做了小官,於今五百餘年了。原妻限滿, 轉生山東去了,故又續娶令表妹為妻。不知先生惠顧,失禮甚多。先生大名, 陽世雖不甚大,陰間久已如雷震耳。但風聞仙壽尚未滿期,即滿期亦不會閒散如此, 究竟是何原故,乞略示一二。」老殘道:「在下亦不知何故,聞係因一個人命牽連案件, 被差人拘來。既自見了閻羅天子,卻一句也不曾問到。原案究竟是哪一案, 是何地何人何事。與我何干係,全不知道,甚為悶悶。」折禮思笑道:「陰間案件, 不比陽世,先生一到,案情早已冰消瓦解,故無庸直詢。但是既蒙惠顧, 禮宜備酒饌款待,惟陰間酒食,大不利於生人,故不敢以相敬之意致害尊體。」 老殘道:「初次識荊,亦斷不敢相擾。但既蒙不棄,有一事請教。僕此刻孤魂飄泊, 無所依據,不知如何是好?」折禮思道:「閣下不是發願要遊覽陰界嗎? 等到閣下遊興衰時,自然就返本還原了,此刻也不便深說。」又道: 「舍下太狹隘,我們同到酒樓上熱鬧一霎兒罷!」便約老殘一同出了大門。   老殘問向哪方走,析禮思說:「我引路罷。」就前行拐了幾個彎, 走了三四條大街, 行到一處,迎面有條大河,河邊有座酒樓,燈燭輝煌,照耀如同白日。 上得樓去,一間一間的雅座,如蜂窩一般。折禮思揀了一個座頭入去, 有個酒保送上菜單來。折公選了幾樣小菜,又命取花名冊來。折公取得, 遞與老殘說:「閣下最喜招致名花,請看陰世比陽間何如?」 老殘接過冊子來驚道:「陰間何以亦有此事。僕未帶錢來,不好相累。」 折公道:「些小東道,尚做得起,請即挑選可也。」老殘打開一看, 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蘭,又不是南方的寶寶媛媛,冊上分著省份, 寫道某省某縣某某氏。大驚不止,說道:「這不都是良家婦女嗎?何以當著妓女!」 折禮思道:「此事言之甚長。陰間本無妓女,係菩薩發大慈悲,所以想出這個法子。 陰間的妓女,皆係陽間的命婦罰充官妓的,卻只入酒樓陪坐,不薦枕席。 陰間亦有薦枕席的娼妓,那都是野鬼所為的事了。」老殘問道: 「陽間命婦,何以要罰充官妓呢?」折禮思道:「因其惡口咒罵所致。 凡陽間咒罵人何事者,來生必命自受。如好咒罵人短命早死等, 來世必夭折一度,或一歲而死,或兩三歲而死。陽間妓女, 本係前生犯罪之人,判令投生妓女,受辱受氣,更受鞭扑等類種種苦楚。 將苦楚受盡,也有即身享福的,也有來生享福的。惟罪重者,一生受苦, 無有快樂時候。若良家婦女,自己丈夫眠花宿柳,自己不能以賢德感化, 令丈夫回心,卻極口咒罵妓女,並咒罵丈夫;在被罵的一邊,卻消了許多罪, 減去受苦的年限。如應該受十年苦的,被人咒罵得多,就減作九年或八年不等。 而咒罵人的,一面咒罵得多了,陰律應判其來生投生妓女,一度亦受種種苦惱, 以消其極口咒罵之罪。惟犯此過的太多,北方尚少,南方幾至無人不犯,故菩薩慈悲, 將其犯之輕者,以他別樣口頭功德抵銷。若犯得重者,罰令在陰間充官妓若干年, 滿限以後往生他方,總看他咒罵的數目,定他充妓的年限。」   老殘道:「人在陽間挾妓飲酒,甚至眠花宿柳,有罪沒有?」 折公道:「不能無罪,但是有可以抵銷之罪耳。如飲酒茹葷,亦不能無罪, 此等統謂之有可抵銷之罪,故無大妨礙。」老殘道:「既是陽間挾妓飲酒有罪, 何以陰間又可以挾妓飲酒,豈倒反無罪耶?」折公道:「亦有微罪。所以每叫一局, 出錢兩千文,此錢即贖罪錢也。」老殘道:「陽間叫局,也須出錢, 所出之錢可算贖罪不算呢?」折公道:「也算也不算。何以謂之也算也不算? 因出錢者算官罪,可以抵銷;不出錢算私罪,不准抵銷,與調戲良家婦女一樣。 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。」老殘道:「何以陽間出了錢還算可以抵銷之公罪, 而陰間出了錢即便抵銷無罪,是何道理呢?」折公道: 「陽間叫局,自然是狎褻的意思,陰間叫局則大不然。凡有錢之富鬼, 不但好叫局,並且好多叫局。因官妓出局,每出一次局,抵銷輕口咒罵一次。 若出局多者,早早抵銷清淨,便可往生他方,所以陰間富翁喜多叫局, 讓他早早消罪的意思,係發於慈悲的念頭,故無罪。不但無罪,且還有微功呢。 所以有罪無罪,專爭在這發念時也。若陽間為慈悲念上發動的,亦無餘罪也。」 老殘點頭歎息。   折公道:「講了半天閒話,你還沒有點人,到底叫誰呀?」老殘隨手指了一名。 折公說:「不可不可!至少四名。」老殘無法,又指了三名。折公亦揀了四名, 交與酒保去了。不到兩秒鐘工夫,俱已來到。老殘留心看去,個個容貌端麗, 亦復畫眉塗粉,豔服濃妝。雖強作歡笑,卻另有一種陰冷之氣,逼人肌膚, 寒毛森森欲豎起來。坐了片刻,各自散去。   折公付了錢鈔,與老殘出來,說:「我們去訪一個朋友吧。」老殘說:「甚好。」 走了數十步,到了一家,竹籬茅舍,倒也幽雅。折公扣門,出來一個小童, 開門讓二人進去。進得大門,一個院落,上面三間敞廳。進得敞廳,覺桌椅條檯, 亦復佈置得井井有條。牆上卻無字畫,三面粉壁,一抹光的, 只有西面壁上題著幾行大字, 字有茶碗口大。老殘走上前去一看,原來是一首七律。寫道:     野火難消寸草心,百年荏苒到如今。     牆根蚯蚓吹殘笛,屋角鴉梟弄好音。     有酒有花春寂寂,無風無雨晝沉沉。     閑來曳杖秋郊外,重疊寒雲萬里深。   老殘在牆上讀詩,只聽折禮思問那小童道:「你主人哪裡去了?」 小童答道:「今日是他的忌辰,他家曾孫祭奠他呢,他享受去了。」 折禮思道:「那麼回來還早呢,我們去吧。」老殘又隨折公出來。 折公問老殘上哪裡去呢,老殘道:「我不知道上哪裡去。」 折公凝了一凝神,忽然向老殘身上聞了又聞,說:「我們回去, 還到我們舍下坐坐吧。」   不到幾時,已到折公家下。方進了門,石姑娘迎接上來, 走至老殘面前,用鼻子嗅了兩嗅,眉開眼笑的說:「恭喜二哥哥!」 折公道:「我本想同鐵先生再遊兩處的,忽然聞著若有檀香味似的, 我知道必是他身上發出來的,仔細一聞果然,所以我說趕緊回家吧。 我們要沾好大的光呢!」石姑娘道:「可盼望出好日子來了。」 折禮思說:「你看此刻香氣又大得多了。」老殘只是愣,說: 「我不懂你們說的甚麼話。」石姑娘說:「二哥哥,你自己聞聞看。」 老殘果然用鼻子嗅了嗅,覺得有股子檀香味,說: 「你們燒檀香的嗎?」石姑娘說:「陰間哪有檀香燒! 要有檀香,早不在這裡了。這是二哥哥你身上發出來的檀香, 必是在陽間結得佛菩薩的善緣,此刻發動, 頃刻你就要上西方極樂世界的。我們這裡有你這位佛菩薩來一次, 不曉得要受多少福呢!」   正在議論,只覺那香味越來得濃了,兩個小樓忽然變成金闕銀台一般。 那折禮思夫婦衣服也變得華麗了,面目也變得光彩得多了,老殘詫異不解何故,正欲詢問。   未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lao-can-you-ji-xu-pian, by e liu ***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56291 ***